肖衍回到彙豐銀行提供的單人宿舍時,淩晨的寒氣與濕氣已浸透骨髓。房間寬敞卻冰冷,英式風格的家具線條硬朗,缺乏生活的暖意。他反鎖房門,背靠冰涼的門板,許久未動。窗外,都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暈染開模糊的光團,如同他此刻混亂而疲憊的心緒。危險暫退,但“賬房”那句“更重要的任務”卻像新的枷鎖,沉沉地壓上肩頭。
對肖衍而言,這間宿舍是偽裝的外殼,也是隔絕往事的孤島。對遠在重慶的上級,他是代號“琥珀”的寶貴資產,其個人情感必須讓位於任務。對可能仍在暗中監視的蘇黛,他的每一個生活細節都是可供剖析的心理學樣本。而對上海這座城市,他隻是無數被戰爭拋離原有軌道、掙紮求存的微小個體之一,他的悲痛淹沒在宏大的曆史敘事中,無聲無息。
他脫下濕透的外衣,準備將其掛入衣櫥。就在打開櫥門的瞬間,一個陳舊的小木盒因震動從頂層跌落,盒蓋摔開。裡麵的物品散落一地——幾枚生鏽的彈殼,一本邊角磨損的《詩經》,還有一張用油布仔細包裹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對身著中式禮服的中年夫婦端坐,眉宇間透著書卷氣的安寧,一個身著西式襯衫、眼神明亮的年輕學生站在他們身後,嘴角噙著自信而略顯青澀的笑容。那是五年前的肖衍,和他的父母。照片左下角,有一道無法忽略的、撕裂了母親影像的焦痕。
照片中的肖父,戴著一副圓框眼鏡,麵容清臒,目光溫和而睿智,是南京中央大學的一位曆史學教授。肖母身著錦緞旗袍,儀態端莊,手輕輕搭在丈夫臂彎,是典型的江南閨秀,精通書畫。他們的世界由書香、寧靜的校園和對獨子成材的期望構成。那時的肖衍,是金陵大學蓬勃向上的青年才俊,對未來充滿學者式的憧憬,最大的煩惱或許是某篇論文的進展。與如今這個在陰謀與死亡邊緣行走、眼神冷峻的銀行家間諜,判若兩人。
當肖衍的指尖觸碰到照片上那道焦黑的痕跡時,一股極其細微的、仿佛來自記憶最深處的焦糊與硝煙混合的氣味,似乎穿透了時間的屏障,猛地鑽入他的鼻腔。這氣味如同開關,瞬間擊碎了他精心構築的心理堤防。畫麵閃回:1937年冬,南京。寒冷的空氣裡彌漫著無儘的煙霧與刺鼻的焦味。美麗的校園淪為廢墟。他發瘋似的在斷壁殘垣間奔跑、哭喊、徒手挖掘……最終,隻在老家宅院的瓦礫堆下,找到了這張被火星燎焦了一角的全家福。父母音容猶在,卻已天人永隔。那隻溫暖世界的手,徹底消失了。
這段往事邏輯嚴密地解釋了他如今的一切:家破人亡的巨大創傷→對日寇的徹骨仇恨→放棄學術道路→接受軍統招募利用其金融才華和清白背景)→成為潛伏者“琥珀”。這不是一時衝動的選擇,而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在現實最殘酷的碾壓下,做出的唯一能賦予痛苦以意義的、近乎自我毀滅的決絕選擇。每一次間諜行動,對他而言,不僅是任務,更是一次對逝去亡魂的無聲祭奠。
黑暗中,他似乎聽到父親溫和而堅定的聲音:“衍兒,治史者,當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旋即,這聲音被震耳欲聾的炮火和淒厲的慘叫所淹沒。他又仿佛聽到母親臨終前可能有的呢喃:“活下去…”這些聲音在他腦中交織、碰撞,最終化為一片死寂。他沒有痛哭流涕,隻是將額頭深深抵在冰冷的玻璃窗上,肩膀難以抑製地微微顫抖。所有的對話,都發生在他死寂的內心。
背景是無法回避的、人類曆史上最黑暗的一頁——南京大屠殺。這座被譽為“人文薈萃”的六朝古都,在侵略者的鐵蹄下淪為地獄。肖衍的家庭悲劇是那場浩劫中數以萬計悲劇的縮影。知識、文明、寧靜的生活,在極致的暴力麵前被輕易碾碎。這段曆史不僅是肖衍的個人背景,更是整個故事沉重而悲愴的時代底色,賦予其行動以遠超任務本身的深刻意義。
冰冷的宿舍並非避難所,而是放大孤獨的回聲室。當偽裝一層層褪去,露出的不是肌膚,而是深可見骨、從未真正愈合的舊日傷痕。肖衍緩緩蹲下身,極其小心地、一片片拾起散落的往事。他將父母的照片重新拚好,指尖輕柔地撫過那道焦痕,仿佛那樣能跨越生死,最後一次觸碰母親的容顏。然後,他將其連同彈殼和《詩經》,仔細地放回木盒,蓋上盒蓋,推回衣櫥最深的角落。整個過程緩慢而鄭重,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葬禮。當他再次抬起頭時,眼中的脆弱已被深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冷硬、近乎漠然的堅定。往事的重量並未消失,但它已被轉化為繼續行走於黑暗中的燃料。他走到窗邊,凝視著依舊被雨幕籠罩的、危機四伏的上海。複仇之路,漫長而孤獨。
全家福是逝去的美好世界、破碎的家庭和被迫中斷的人生的象征。那道焦痕,是戰爭暴力直接留下的烙印,是創傷無法磨滅的視覺證據。衣櫥最深的角落,則象征著他內心最深處、平時緊鎖不敢觸碰的記憶密室。
《韓詩外傳》中“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悲歎,精準擊中了肖衍永恒的痛楚。他渴望承歡膝下、延續家學,但時代的狂風戰爭)無情地摧毀了這一切,留給他的隻有無法履行的孝道和無儘的悔恨。這句古語加深了他個人悲劇的傳統文化厚度,使其哀傷更為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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