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瀝，將上海灘的霓虹燈暈染成一片模糊而冰冷的光團。肖衍的黑色奧斯汀轎車平穩地駛過外白渡橋，車窗外的黃浦江籠罩在灰蒙蒙的水汽之中。車內，肖衍正借著閱讀燈的微光審閱一份怡和洋行的貨運清單，神情專注，仿佛外界的一切皆與他無關。司機老李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人，曾是十九路軍的汽車兵，眼神銳利如鷹，時刻留意著後視鏡。
對肖衍而言，這聲突兀的巨響和瞬間迸裂的玻璃，是一次精準的警告，是暗處對手發出的、意在擾亂他心神的挑釁，其目的是測試他的應急反應和背景成色。對司機老李而言，這是戰場記憶的瞬間激活，是必須用生命去履行的護衛職責，他的每一個操作步驟都源於嚴格的軍事訓練和地下工作的應急預案。對隱藏在遠處樓頂的狙擊手或許是76號的特務，或許是特高課的外圍人員）而言，這隻是一次奉命行事的“威懾性射擊”，無需取命，隻需傳達壓力。而對可能正在某處監視這一切的特高課分析人員而言，這次事件是極佳的“壓力測試”，用以觀察蕭琰在突發暴力下的真實表現。
轎車駛入江西路一段相對僻靜的路段，兩側多是洋行倉庫，晚間行人稀少。雨聲掩蓋了許多細微的聲響。就在此時，一聲尖銳的爆鳴幾乎撕裂空氣！副駕駛座的車窗玻璃應聲出現一個清晰的彈孔，周圍輻射出蛛網般的裂痕。子彈並未擊中任何人，而是嵌入了對麵車門的裝飾襯板內。襲擊者計算精準，顯示了極高的專業水準。
在玻璃爆裂的千分之一秒內，肖衍的身體反應甚至快於思維。他沒有驚叫或蜷縮，而是條件反射般地身體一矮，同時右手已閃電般探入西裝內袋，並非掏槍，而是握住了那份至關重要的貨運清單，仿佛它的價值遠超自身安全。他的臉上看不到驚恐，隻有一種極度冰冷的、高速運轉的專注。在下一秒，他已抬眼看清楚彈孔位置、預估了彈道來源方向，並迅速評估了這是致命攻擊還是警告。整個過程在電光火石間完成，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展現出的不是普通銀行家的慌亂，而是經曆過極端危險環境才可能淬煉出的冷靜與果斷。
肖衍在下車勘察現場時，其觀察角度遠超常人。他不僅確認了彈孔，更用手指細致測量了彈孔入口的碎裂形態邊緣是否光滑、裂紋延伸方向），以此反向推導子彈的入射角度和大致距離。他甚至注意到雨水正順著裂紋蜿蜒流下，形成一道細微的水痕，這無意中成為了一個天然的“時鐘”，暗示著事件發生後的時間流逝。這一切冷靜到近乎冷酷的觀察，本身就是對襲擊者的一種無聲回應：你們的警告我收到了，但我不會被恐懼支配，反而會從中榨取每一滴信息。這是一場發生在無聲之間的、高手之間的心理博弈。
肖衍的大腦在瞬間完成了嚴密的邏輯鏈：1.事件性質：非致命射擊，是警告而非滅口。2.動機分析：自身近期活動頻繁接觸麥克尤恩、股市操作）已引起某些方麵很可能是特高課）的嚴重懷疑，但對方證據不足，故用此法進行敲打與試探。3.信息來源：對方清楚他的行車路線和時間，表明其日常行程已被密切監控，甚至可能存在內線通報。4.應對策略：絕不能表現出過度反應或與身份不符的專業反偵察能力，必須扮演一個受驚但努力保持鎮定的商人。5.後續行動：必須立刻核查內部人員，調整情報傳遞方式和路線，並對伊麗莎白等“朋友”保持更高警惕，她們可能無意中成為情報源。
現場沒有冗長的對話，每一句都至關重要且符合身份。
老李聲音緊繃，但操作穩健，急打方向駛入更明亮的主乾道）：“先生！您沒事吧？”
肖衍聲音刻意帶上一絲壓抑的顫抖，但語速平穩，確保指令清晰）：“沒事。去最近的巡捕房報案。記住，我們隻是遭遇了意外，可能是流彈。其他的，一概不知。”
這段對話簡潔至極，既完成了必要溝通報案以符合商人身份），又定下了應對基調偽裝無知），同時暗示了主仆二人無需言明的默契。
1941年的上海，槍擊、綁架並非奇聞。租界巡捕房對涉及外國人或知名華商的案件會登記處理，但往往不了了之，尤其是在沒有人員傷亡的情況下。各方勢力——日特、汪偽76號、重慶軍統、地下黨——的暗戰時常以這種街頭暴力形式顯現，市民對此有種麻木的恐懼。這種混亂的背景，為此次襲擊提供了完美的掩護，也加深了人人自危的恐怖氛圍。報案本身，更像是一種必須履行的程序，而非對公正的真正期待。
冰冷的雨線抽打著車窗，將世界分割成模糊的色塊。車內是溫暖的、屬於文明世界的微光；車外，則是充滿不確定性的、濕冷的黑暗。這層玻璃，是脆弱的安全邊界。
在巡捕房做了冗長卻無實質內容的筆錄後，肖衍婉拒了巡捕的護送，堅持讓老李送他回公寓。關上書房的門，隔絕了外界的一切。他站在窗前，看著樓下車水馬龍，方才臉上那絲刻意維持的餘悸已消失殆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玉石般的冷靜。他拿起一支鉛筆，在一張白紙上精確地畫下了彈孔的示意圖，標注出角度和數據。這不是結束，甚至不是開始，隻是棋局中一步意料之中的試探。他知道，自己必須送出回應，但不是用槍，而是用更巧妙、更符合“肯特·肖”身份的方式。下一步棋，該如何走？
表麵平靜之下，肖衍的心海並非波瀾不驚。一股壓抑的怒火在燃燒——並非因為自身遇險，而是因為對方肆無忌憚的手段威脅到了他整個網絡的安全。但這種怒火迅速被轉化為更冰冷的決心和更謹慎的行動力。他甚至感到一絲詭異的興奮，如同獵手終於嗅到了獵物確切的氣息。對手已經出招，遊戲進入了更危險的階段，而這反而激發了他全部的鬥誌。
那枚嵌在車門裡的彈孔，是暴力最直接、最赤裸的象征，是隱藏在文明社會表皮下的野蠻力量的顯現。不斷落下、試圖衝刷痕跡的雨水，象征著時間流逝和外界試圖模糊真相的力量，但也可能留下新的線索。而那麵被擊碎卻未完全崩塌的車窗玻璃，則象征著肖衍目前的處境：看似完整的身份和生活已出現裂痕，危機迫近，但仍勉強維持著表象，保護著內核。
唐代詩人許渾有詩雲：“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這顆突如其來的子彈，正是那“滿樓”的狂風，預示著更猛烈的山雨即將傾盆而至。它攪動了表麵的平靜，讓所有潛伏的危機和緊張關係都開始加速流動。肖衍清晰地聽到了這風聲，他知道，真正的較量，此刻才算是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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