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八日,上午八時三十分。黃浦江上的霧氣與外灘銀行區上空彌漫的焦慮交織在一起,凝結成一種冰冷潮濕的寒意,滲透進每個人的骨髓。彙豐銀行門口已然聚集起一小撮人群,像被無形磁石吸引的鐵屑,不安地騷動著。勒克萊爾的車穿過漸漸擁擠的街道,他透過車窗,看到那些攥著存折、麵色惶然的市民,他們交頭接耳,眼神中充滿了對即將到來的金融風暴最原始的恐懼。
勒克萊爾的車並未在外灘過多停留。他深知,彙豐銀行門口的騷動隻是表象,是敵人精心策劃的輿論戰在民眾心理上激起的漣漪。真正的風暴眼,此刻可能正隱藏在法租界內那家看似穩固的遠東信貸銀行內部。他指示司機轉向貝當路,那裡是拉豐的勢力範圍,也是維希政府試圖維持的虛假平靜的最後堡壘。
遠東信貸銀行所在的灰色花崗岩大廈,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顯得格外冷峻而沉重。其新古典主義的立柱和厚重的黃銅大門,原本意在傳達永恒與信任,此刻卻像一座巨大的墳墓,埋葬著即將破滅的金融幻想。銀行內部,枝形吊燈的光芒勉強驅散著角落的陰影,空氣裡彌漫著打蠟地板、舊鈔票和一種若有若無的恐慌氣息。職員的腳步聲比平日更輕、更急,像受驚的老鼠在洞穴裡穿梭。
在二樓那間俯瞰街道的豪華辦公室裡,拉豐正試圖維持最後的體麵。他肥胖的身軀裹在一件過於緊繃的條紋西裝裡,額頭上沁出的油膩汗珠,與他試圖表現的鎮定格格不入。他麵前擺著的不是賬本,而是幾份今早的報紙,尤其是那份刊載了他“專訪”的《法文上海日報》。他用顫抖的手指撫過報紙上自己的名字,那篇本欲穩定人心的文章,此刻讀來卻像一份提前發布的訃告。
拉豐的耳邊似乎開始出現幻聽——那不是報童的叫賣,而是無數儲戶雜遝的腳步聲、憤怒的捶打聲、玻璃破碎的尖嘯。他仿佛看到窗外平靜的街道瞬間被洶湧的人潮淹沒,看到他精心構築的金融帝國像紙牌屋一樣坍塌。他猛地抓起桌上的水晶酒杯,將裡麵殘餘的白蘭地一飲而儘,灼熱的液體並未帶來暖意,反而勾起了更深的寒意。他意識到,自己已成為棋盤上一枚過河的卒子,進退皆死。
·對杜邦勒克萊爾而言:拉豐是必須割舍的贅肉,他的愚蠢和貪婪已使其成為敵人攻擊的最佳突破口,他的滅亡若能暫時延緩危機,雖無奈但可接受。
·對維希巴黎的上層而言:拉豐是隨時可以拋棄的棋子,他們需要有人為可能的金融崩潰負責,以保全他們與日本人合作的“大局”。
·對日本方麵而言:拉豐是完美的“替罪羊”,他的倒閉將成為“法資銀行不可靠”的最佳注腳,為“日暉計劃”下一步行動鋪平道路。
·對銀行普通職員和儲戶而言:拉豐是貪婪和無能的化身,他的命運與他們微薄的存款和生計息息相關,他們是這場高層博弈中最無辜的犧牲品。
“先生,樓下……樓下開始有人排隊了。”秘書推門進來,聲音細若遊絲,臉色蒼白。
拉豐強作鎮定,揮了揮手,試圖模仿某種他曾在電影裡看到的金融巨頭的風度:“慌什麼?隻是些聽信謠言的愚民!我們的資金充足得很!巴黎方麵……巴黎方麵絕不會坐視不理!”但他的聲音缺乏底氣,尾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秘書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剛接到電話……巴黎總行方麵……表示‘情況不明,建議謹慎處理’。”
這句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拉豐最後的幻想。他頹然坐回高背椅,喃喃自語:“謹慎處理……他們是要我死……”
在巨大的係統性危機麵前,尋找一個“替罪羊”是轉嫁矛盾、安撫民憤最便捷的方式。拉豐的遠東信貸銀行,因其相對薄弱的資本和拉豐本人浮誇的經營風格,早已被暗中標記為最脆弱的環節。輿論戰先行,將其推向風口浪尖;擠兌行為則提供了“其經營不善”的表麵證據;最後,無論是來自內部的拋棄還是外部的打擊,他的滅亡都將被塑造成“個彆現象”,用以掩蓋整個法租界金融體係乃至維希政策的結構性危機。這套邏輯冷酷而高效,一個小角色的滅亡,是為了讓更大的遊戲能夠繼續。
這座堅固的銀行大廈,此刻更像一個華麗的祭壇。而拉豐,就是被選中的祭品。他曾經享受了資本帶來的奢靡與權力,如今也要承擔其反噬的代價。他的死亡,無論是社會性還是生理性的,都將作為一種血腥的儀式,獻祭給名為“恐慌”的神隻,短暫滿足其胃口,以求暫時的安寧。
勒克萊爾在趕往遠東信貸銀行的路上,心中莫名浮現出索福克勒斯筆下俄狄浦斯的命運。拉豐何嘗不是如此?他自以為在掌控命運,一步步經營擴張,卻不知自己早已陷入更大的陰謀羅網,每一步都加速著自身的毀滅。他的貪婪和短視是其性格上的“汙點”,但將他推向絕境的,卻是遠遠超出他個人能力的時代洪流和冰冷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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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時整,銀行準時開門。門外聚集的數十人並非都是提款者,其中混雜著明顯是奉命前來煽風點火、製造緊張氣氛的便衣人員。他們散布著“銀行已經沒錢了”、“拉豐卷款潛逃”的謠言。恐慌像瘟疫一樣在人群中擴散。原本猶豫的市民開始拚命向前擁擠。
九時十五分,第一波擠兌潮衝擊著銀行的櫃台。職員們疲於應付,現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
九時三十分,拉豐接到一個來自巴黎的加密電話,通話時間很短。放下電話後,他麵如死灰,對著空無一人的辦公室慘笑一聲。他明白,最後的救命稻草已經斷了。他被正式拋棄了。
九時四十五分,拉豐將自己反鎖在辦公室內。他寫了幾封信,內容無人得知。然後,他走到窗前,望著樓下越聚越多的人群和聞訊趕來的巡捕。
窗外的喧囂、人群的呼喊、警哨的尖鳴,這一切聲音在拉豐的耳中逐漸模糊、遠去,最終化為一片死寂。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他的一生——那些投機、那些盛宴、那些虛張聲勢的演講——像快速翻過的書頁一樣在腦海中閃過,最後定格在一片空白。這是一種極致的孤獨,在命運的終局,隻剩下他自己和腳下冰冷的街道。
上午十時零七分。一聲沉悶的巨響,像一袋沉重的穀物砸在地上,打斷了銀行門口的騷動。人們驚愕地望去,隨即爆發出更刺耳的尖叫。
拉豐,這位遠東信貸銀行的經理,維希政府在滬金融界的代言人之一,躺在了貝當路冰冷的花崗岩路麵上。他的死亡,迅速而決絕,像舞台上突然落下的幕布。
然而,這並非結束。勒克萊爾的車剛好趕到,他目睹了這慘烈的一幕。他明白,拉豐的死亡不是危機的解決,而是更深層次混亂的開始。這具溫熱的屍體,不再是那個可悲的小角色,它成了一麵血色的旗幟,一個更具爆炸性的符號。輿論的漩渦將因此更加狂暴,而真正的獵手,或許才剛剛露出獠牙。替罪羊已死,但誰將是下一個?金融炸彈的倒計時,並未停止,反而因為這聲巨響,進入了更加急促的讀秒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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