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八日,上午十時十五分。拉豐的屍體尚未完全冰冷,貝當路上的血跡仍未被完全衝洗乾淨,另一條無形的戰線卻在法租界邊緣的法商電力公司總廠悄然鋪開。這裡的空氣不是恐慌,而是另一種粘稠的、混合著機油味、煤灰和高壓電流嗡鳴的工業氣息。巨大的渦輪機如同沉睡的鋼鐵巨獸,在廠房的陰影中有節律地呼吸,維係著租界心臟那看似永不停歇的搏動。
勒克萊爾在趕往電力公司的車上接到了杜邦的緊急指令。指令簡短而冷酷:“拉豐已死,恐慌難免。確保電力,此為底線。必要時,啟用‘螢火蟲’。”“螢火蟲”——這是他們安插在法商電力公司內部一枚暗棋的代號。勒克萊爾意識到,金融戰場的硝煙未散,一場關乎租界命脈的infrastructure保衛戰已經打響。敵人要製造全麵混亂,切斷電力供應無疑是比銀行擠兌更具毀滅性的一擊。
法商電力公司總廠坐落於靠近華界的邊緣地帶,高聳的煙囪不斷向鉛灰色的天空噴吐著煤煙,像是大地向天空伸出的絕望觸手。廠區被帶刺的鐵絲網環繞,門口有安南巡捕和法國警衛把守。內部是鋼鐵的叢林:交錯縱橫的管道粗如巨蟒,漆成深綠色的變壓器發出沉悶的蜂鳴,控製室內布滿了一排排令人眼花繚亂的儀表盤和閘刀開關,紅綠指示燈明滅不定,如同神經末梢在傳遞著能量的信號。這裡是與彙豐銀行那種新古典主義的優雅截然不同的世界,是力量與能源最原始、最粗糲的呈現,也是現代城市最脆弱的阿喀琉斯之踵。
馬修·勒魯瓦,電力公司的首席工程師之一,此刻正站在主控製台前。他四十歲上下,身材瘦削,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工作服上沾著些許油漬,手指甲縫裡嵌著洗不掉的工業汙垢。他不是勒克萊爾那樣的情報官員,也非拉豐那般浮誇的金融掮客。他是一個工程師,信仰的是歐姆定律和能量守恒,世界在他眼中是由線路、負載、電壓和頻率構成的精確係統。然而,戰爭的邏輯粗暴地入侵了他的技術世界。他被招募為“螢火蟲”,並非出於強烈的政治信念,更多是因為他對這座由他參與維護的電力係統的責任感,以及一種樸素的是非觀——他不願看到自己傾注心血的城市陷入黑暗與混亂。
在勒魯瓦眼中,這座龐大的工廠不是冰冷的機器集合,而是整個租界的“心臟”和“循環係統”。發電機組是強勁的心室,高壓線路是粗壯的動脈,將“血液”電力)泵送至四麵八方,而密密麻麻的配電網絡則是細微的毛細血管,滋養著每一盞路燈、每一個家庭、每一台工廠的機器。任何一處關鍵節點的阻塞或破裂,都可能導致整個機體的癱瘓甚至死亡。這種專業認知,使他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日暉計劃”可能瞄準這裡的恐怖後果。
·法方技術人員如勒魯瓦):他們試圖維持係統的正常運行,視技術中立和專業操守為圭臬,但不得不麵對物資短缺如優質煤炭供應緊張)、日方越來越明顯的滲透壓力,以及維希政府“不抵抗”政策帶來的束縛。
·維希政府指派的管理層:他們傾向於妥協,儘可能滿足日方的“合作”要求,避免給日方提供乾預的借口,甚至可能暗中配合日方對電力控製的企圖,以保全自己的位置。
·日方顧問與滲透人員:他們以“技術合作”或“維護穩定”為名,頻繁出入電廠,真實目的是評估弱點、繪製圖紙、收買內應,為可能的接管或破壞做準備。他們的存在像低電流的電擊,雖不致命,卻時刻令人神經緊張。
·中國工人與技術人員:他們是工廠運轉的真正基石,卻往往被各方勢力忽視。他們有自己的生存智慧,對法日之間的明爭暗鬥冷眼旁觀,但其傾向和行動,在關鍵時刻也可能左右局勢。
一位名叫tanaka的日方技術顧問踱步到控製台前,皮笑肉不笑地說:“勒魯瓦先生,貴廠的負荷率最近似乎不太穩定。租界的繁榮,可全靠你們這穩定的電流啊。”
勒魯瓦頭也不抬,手指在一個電壓表上輕輕敲了敲,用平靜的技術性語言回應:“tanaka先生,煤質下降影響了熱效率,這是客觀因素。隻要燃煤供應和設備維護能跟上,頻率和電壓就能保持在±5的允許波動範圍內。我們的係統,自有其冗餘和調節能力。”他刻意使用專業術語,既回答了問題,又將對話限定在技術層麵,避免政治交鋒,同時也隱晦地表達了係統並非不堪一擊。
勒克萊爾在與勒魯瓦秘密接上頭後,迅速分析了形勢。敵人的邏輯鏈條清晰而致命:
1.癱瘓神經:電力是現代城市的神經係統。切斷電力,通訊、照明、供水、交通將瞬間陷入半癱瘓,恐慌指數會呈幾何級數上升,遠超金融擠兌帶來的影響。
2.製造真空:黑暗和混亂是武力乾預的最佳溫床。一旦租界因停電陷入無政府狀態,日軍以“恢複秩序”為名開進租界,將變得“順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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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打擊士氣:持續停電將徹底摧毀法租界當局殘存的威信和市民的僥幸心理,證明其已無能力提供最基本的公共服務,為最終的權力移交鋪平道路。
因此,保衛電力公司,就是保衛租界最後的功能底線和抵抗意誌。
這場圍繞電力的鬥爭,本質上是光與暗的古老對決在工業時代的重演。電力帶來的光明,象征著理性、秩序和文明;而人為製造的黑暗,則代表著混亂、野蠻和權力的更迭。法商電力公司的廠房,因而成了一座守護現代文明之光的堡壘,每一台正常運轉的發電機,都是對企圖將城市拖回黑暗時代的力量的無聲抵抗。
勒魯瓦在檢查鍋爐的熊熊火焰時,忽然想起了普羅米修斯的神話。那位泰坦從神族那裡盜取天火,帶給人類文明與希望,因而遭受永世的折磨。他們這些工程師,某種程度上不也是現代版的普羅米修斯嗎?他們從自然界汲取能量,轉化為照亮城市的光明。而如今,卻要提防同類為了卑劣的政治目的,將這光明親手掐滅。這種聯想讓他感到一種悲壯的荒謬感。
勒魯瓦憑借其專業敏感和對設備的熟悉,在例行巡檢中發現了異常。一條通往關鍵配電樞紐的地下電纜溝道入口的鎖具,有被專業工具輕微撬動過的痕跡,雖然被小心地恢複了原狀,卻逃不過他的眼睛。他未動聲色,立即通過秘密渠道將信息傳遞給勒克萊爾。初步判斷,敵人可能已經策劃了物理破壞行動,時間點或許就定在金融恐慌達到高潮、租界注意力被完全吸引之時。
一開始,勒魯瓦沉浸在技術世界的確定性中,相信隻要遵循規程,係統就能穩定。發現破壞跡象後,一種冰冷的恐懼取代了技術自信。這不是係統故障,而是來自人的惡意。更讓他心寒的是,這種精密的破壞,極有可能需要內部人員的配合。背叛感如同一股劣質電流,刺痛了他的職業信仰。他感到巨大的壓力,不僅要對抗外部的陰謀,還要警惕身邊的暗箭。
勒克萊爾接到勒魯瓦的警報後,眼神銳利起來。他迅速部署人手,暗中監控那個電纜溝道入口,並命令加強對其他關鍵設施的保護。他明白,“螢火蟲”發出的微光,照亮了敵人下一個陰險的步驟。拉豐的死是明處的爆炸,而電力公司的威脅則是暗處的毒刺。兩者共同構成了“日暉計劃”的多維攻擊。
他望向窗外電廠那巨大的輪廓,它依然在轟鳴,向城市輸送著光明。但這光明之下,暗影已然蠕動。保衛這座“光明堡壘”的戰鬥,即將在無聲中展開,其慘烈程度,或許不亞於貝當路上的那一聲悶響。下一個滅亡的,會是誰?或者,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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