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八日,午後二時。拉豐墜亡帶來的第一波衝擊波尚未平息,法租界上空仿佛凝結了一層看不見的冰殼,將恐慌與謠言暫時封存在壓抑的寂靜之下。街道上的行人步履匆匆,眼神遊移,仿佛每個人都懷揣著一個即將引爆的秘密。鉛灰色的天幕低垂,醞釀著一場真正的冬雨,也醞釀著比雨水更冰冷的陰謀。
勒克萊爾並未停留在電力公司。拉魯瓦發現的破壞跡象需要時間監控和驗證,而他知道,敵人的進攻絕不會是單一線性的。就在他返回總領事館的路上,車載收音機裡傳出上海廣播電台xcdn)準點播報的天氣預報。播音員的聲音平淡無奇,念著氣壓、風向、降水概率等常規數據。然而,勒克萊爾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卻微微抽動了一下。他示意司機放慢車速,凝神細聽。
這個時代的無線電廣播,音質混雜著電流的雜音,卻擁有一種奇特的權威性,是信息傳入千家萬戶最直接、最廣泛的渠道。天氣預報更是每日生活的固定背景音,尋常到幾乎被忽略。但正是這種尋常,使其成為傳遞隱秘信息的理想媒介。特定的詞彙組合、異常的數據讀數,在知情者耳中,可能就是點燃行動的火花。
在離法租界不遠的一棟不起眼的日式商社小樓裡,日本陸軍杉機關的中村一郎大尉,同樣在收聽這段天氣預報。他身著便服,坐姿挺拔,麵前攤開著一張上海地圖和一本封麵印著《航海氣象學基礎》的書。他看起來更像一位嚴謹的學者,而非策劃顛覆活動的特務。中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鏡片後那雙冷靜得近乎殘酷的眼睛,緊盯著收音機的刻度盤,仿佛要從中榨取每一個音節的確切含義。他負責設計並傳遞這套基於天氣預報的密碼係統,欣賞其優雅與隱蔽——利用公共信息渠道,實現私人指令的精準投送。
勒克萊爾回到辦公室,立刻反鎖房門,拉上厚重的窗簾。他取出一張特製的上海地圖,上麵不僅標注了街道建築,還疊加了精細的等高線和微型氣象符號。他將收音機裡聽到的氣壓值例如:1013.5百帕)、風向西北偏西)、風速3級)等數據,迅速標注在地圖相應的方位。這些看似隨機的氣象信息,在地圖上與特定的地理坐標、行動時間通過氣壓值的小數點後數字轉換)產生了詭異的對應關係。一套完整的行動指令,如同隱形的墨水遇熱顯形,漸漸浮現在他眼前。
·對普通中外居民而言:這隻是一段尋常的天氣播報,預示著傍晚可能有雨,他們關心的是是否需要帶傘,絲毫聽不出弦外之音。
·對潛伏的日本行動小組而言:這是明確的攻擊指令。特定的氣壓值組合可能意味著“行動開始時間為下午四點”,風向風速可能指示了目標區域例如:“西北風”對應法租界西區某關鍵設施),降水概率則可能關聯到行動後的撤離路線。
·對勒克萊爾這樣的反諜報人員而言:這是需要全力破解的謎題,是搶在敵人行動前進行防禦的唯一預警。破譯的成功與否,直接關係到能否阻止下一次襲擊。
·對維希警方或親維希的監聽人員而言:他們可能察覺到異常的信號如特定頻段的微弱乾擾或重複播報),但缺乏解讀的密碼本,要麼忽視,要麼陷入困惑,無法有效乾預。
·對可能也在監聽的軍統或地下組織而言:他們或許能嗅到不尋常的氣息,但難以完全理解日方的完整計劃,可能會采取觀望或嘗試乾擾的行動。
勒克萊爾接通了與杜邦的緊急線路,使用的是預先約定的暗語。
“老板,‘貨輪’預計‘進港’時間,可能比‘天氣預報’說的要早。”勒克萊爾的聲音低沉而急促。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傳來杜邦同樣冷靜但語速加快的回應:“風向對‘西區倉庫’有利嗎?需要提前加固‘防洪堤壩’嗎?”
“風向西北,風速三級,‘堤壩’薄弱點可能在…貝當路與福煦路交彙處。需要立刻調動‘維修隊’。”勒克萊爾根據破譯結果給出精確位置。
“明白。保持監聽,注意‘二次降雨’可能性。”杜邦意指敵人可能還有後續指令或佯動。
勒克萊爾一邊部署應對,一邊在腦中飛速推演敵人的邏輯。選擇天氣預報作為載體,其優勢顯而易見:
1.覆蓋麵廣:無需冒險進行點對點聯係,指令可同時送達所有相關行動人員。
2.隱蔽性強:混雜在海量日常信息中,極難被無關方察覺和追蹤源頭。
3.時效性高:每日固定播出,可根據最新形勢靈活調整指令內容。
4.否認性強:即使密碼被破譯,對方也難以公開證明這是故意傳遞的指令,完全可以辯解為氣象數據的偶然巧合或對方過度解讀。
這種看似“陽謀”的手段,實則將心理戰和信息戰提升到了一個新的層次。
無形的無線電波在空中交織,構成了一個看不見的戰場。每一條加密的指令,都像命運女神手中撥動的絲線,牽動著上海灘無數人的生死存亡。這超越了刀光劍影的搏殺,是一場在以太中進行的精神與智力的終極較量。誰掌控了信息的編碼與解碼權,誰就掌握了塑造現實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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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克萊爾想起莎士比亞《暴風雨》中的米蘭公爵普洛斯彼羅,他通過操控精靈愛麗兒,製造幻象,控製著島上的一切。如今的日本特務機關,不正像是試圖扮演普洛斯彼羅的角色嗎?他們利用電波這種現代“魔法”,編織信息的幻象,企圖引導事件的走向,讓整個租界按其劇本上演一場“暴風雨”。而勒克萊爾們,則是要識破並打破這種魔法控製的努力。
破譯過程本身就如同一場與時間的賽跑。勒克萊爾必須趕在指令設定的行動時間之前,解讀出目標、時間、方式。每一個數字的誤判,都可能意味著防禦的失敗。他在地圖上劃出的每一個圈,都代表著一個需要立刻加強警戒的潛在攻擊點。領事館內有限的安保力量和可信的巡捕房人員被迅速調動起來,像棋盤上的棋子,被倉促地擺向預測的交火點。空氣裡彌漫著一種窒息般的緊迫感。
當指令的迷霧被驅散,目標變得清晰時,勒克萊爾心中湧起的並非喜悅,而是更沉重的壓力。成功破譯隻意味著知道了敵人的刀鋒將指向何處,但能否擋住這一刀,仍是未知數。敵暗我明,力量對比懸殊。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絕望感,與職業責任帶來的冷靜判斷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極其複雜的情感張力。
下午三時三十分,距離破譯出的行動時間僅剩半小時。勒克萊派出的監視小組已就位,但反饋回來的信息是一切正常,正常得令人心悸。這種暴風雨前的寧靜,比喧囂的警報更折磨神經。
勒克萊爾站在窗前,望著窗外依舊車水馬龍的福煦路。天氣預報中的“降水概率”似乎在增加,天際的烏雲愈發濃重。他知道,敵人不會因為密碼可能被破譯而停止行動。這場由電波傳遞指令掀起的風暴,即將以最具體、最血腥的方式,降臨在法租界的街頭。
“指令已收到,”他低聲自語,仿佛在回應那無形的電波,“舞台已清場,就等演員登場了。”接下來的,將不再是密碼和地圖上的推演,而是子彈和鮮血寫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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