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九日的上午,在一種近乎凝滯的焦慮中緩緩流逝。法租界總領事館內部,往日電話鈴聲、打字機哢嗒聲、人員走動交談聲交織成的繁忙交響樂,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隻剩下壓抑的、斷斷續續的低語。這種異常的“無線電靜默”,並非源於事務的清閒,反倒像是暴風雨前令人窒息的低氣壓,每一分寂靜都充滿了未言明的緊張和等待。對黛·拉圖爾而言,這種寂靜不再是工作環境的背景音,而是她內心喧囂疑慮的擴音器——她剛剛拾起的那片畫著詭異符號的碎紙,像一塊燒紅的炭,灼燒著她的理智與忠誠。
勒克萊爾先生是在上午十點左右出現的,臉色是一種缺乏睡眠的青灰,但眼神卻像淬了火的鋼,銳利而亢奮。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召集簡短晨會,甚至沒有對黛投向他的、帶著探詢意味的目光給予任何回應。他隻是徑直走入辦公室,重重地關上了門,那一聲悶響,如同一個明確的警告,劃定了不可逾越的私人領域。整個上午,那扇厚重的橡木門隻開啟過兩次:一次是杜邦——那個身份模糊、眼神遊移的“顧問”——悄無聲息地溜了進去,待了將近一小時;另一次則是勒克萊爾自己快步走出,將一份需要立即加密發出的電報稿放在黛的桌上,指令簡短而生硬,不容任何提問。
這棟新古典主義建築內部,高大的穹頂和光滑的大理石牆麵,此刻不再是權威的象征,而是變成了放大寂靜與猜忌的回音壁。陽光透過高窗,切割出明亮的光束,塵埃在其中無聲飛舞,卻照不透角落裡的幽暗。空氣裡彌漫著陳舊紙張、消毒水和一種若有若無的、屬於秘密的銅鏽味。這裡是法蘭西共和國在遠東的前哨,理論上應是秩序與理性的堡壘,如今卻仿佛成了一個被無形戰線穿透的孤島,每一個房間都可能隱藏著監聽者,每一份文件都可能攜帶雙重含義。日常的行政流程仍在機械地運轉,就像一具被抽去了靈魂的軀殼,徒留僵硬的動作。
黛·拉圖爾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努力維持著外表的高效與平靜。她穿著那套常穿的深藍色套裝,頭發一絲不苟地挽成發髻,但隻有她自己知道,指尖是冰涼的,後背的肌肉因為持續緊繃而微微發酸。二十八歲的她,此刻感覺自己像個在雷區行走的盲人,每一步都可能觸發未知的爆炸。她的曆史學訓練賦予她的因果邏輯思維,與眼前這片充滿矛盾和無序的迷霧激烈交鋒。她不再是那個單純執行命令的秘書,而是一個被迫啟動了的調查者,一個在忠誠的廢墟上試圖重建真相架構的孤獨靈魂。
黛發現自己對聲音變得異常敏感。她能清晰地分辨出勒克萊爾辦公室裡傳來的、模糊不清的談話聲調的變化——有時是急促的低語,像毒蛇吐信;有時是長時間的沉默,仿佛雙方在用意誌力較量;有一次,她甚至隱約聽到了一聲類似拳頭砸在桌麵上的悶響,這讓她幾乎從椅子上驚跳起來。這些被門板過濾後扭曲的音效,構成了她拚圖遊戲中最令人不安的音頻碎片。她慣常依賴的視覺信息文件、表情)被切斷,聽覺成了她窺探秘密的唯一狹窄縫隙,而這縫隙裡漏出的,儘是些支離破碎、意義不明的噪音。
在她的內心法庭,辯論並未因發現物證而終止,反而進入了更激烈的二審:
·行動派冒險衝動):那片碎紙是確鑿的證據!勒克萊爾的行為已遠遠超出正常職權範圍。我應該立即向巴黎方麵通過可靠的、繞過勒克萊爾的渠道)發出警示,或者至少,嘗試破譯那些符號的含義。坐以待斃是最大的危險。
·謹慎派理性評估):衝動是魔鬼。一片碎紙能證明什麼?勒克萊爾完全可以解釋為某種保密工作的需要。貿然行動不僅可能打草驚蛇,更可能將自己置於極度危險的境地。我需要更多、更堅實的證據。
·現實派職責邊界):我的首要職責是確保領事館日常運作不受破壞。勒克萊爾的秘密行動已經影響了效率。或許,我應該以行政流程受阻為由,委婉地向他提出疑問,這既履行了職責,也可能試探出一些信息。
中午時分,她借故去機要室送文件,遇到了資深機要員皮埃爾,一位頭發花白、沉默寡言的老派官員。黛狀似無意地提起:“最近的電報往來似乎有些不同往常,勒克萊爾先生親自處理的加密件多了不少。”
皮埃爾從老花鏡上方瞥了她一眼,眼神渾濁卻銳利,他慢條斯理地說:“拉圖爾小姐,戰爭時期,非常規的通訊就像地下的暗流,表麵平靜,底下洶湧。我們隻管處理經過手的電碼,至於它們流向何方,代表什麼,有時候不知道反而是福氣。”他的話像一陣陰冷的風,吹得黛心頭一顫。皮埃爾的話既是經驗之談,也像是一種隱晦的警告,暗示著水麵下的暗流遠超她的想象。
黛回到座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散亂的疑點像整理檔案一樣歸類,試圖構建一個更清晰的邏輯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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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動機矛盾:公開宣稱穩定租界、解救人質,私下行動卻指向更深層次的戰略布局調取曆史數據、商業情報),其真實目的可能與公開宣言嚴重不符。
2.資源異常:杜邦等人顯然不屬於領事館正式體係,其背景和效忠對象成謎。勒克萊爾能動用這些“灰色資源”,意味著他可能構建了一條獨立的、不受監督的指揮鏈。
3.信息控製:不僅對她封鎖消息,連機要部門的常規通訊也出現異常。這種極致的保密,若非涉及最高級彆的反間諜行動,則極可能意味著行動本身具有不可告人的性質。
黛抬頭望向勒克萊爾辦公室的方向,之間隔著一道磨砂玻璃隔斷。她能看見他模糊的身影在室內踱步,卻無法看清他的表情,更無法觸及他的思緒。這道玻璃牆,曾經是透明的工作邊界,如今卻成了象征信任破裂的壁壘。它象征著可見而不可及的真相,以及那種被排斥在核心圈層之外的、令人窒息的無力感。
她的腦海中莫名浮現出但丁《神曲·地獄篇》的開頭:“在人生旅程的中途,我發現自己身處一片幽暗的森林,因為正確的道路已經迷失。”二十八歲,正是人生旅程的“中途”,而她此刻,也仿佛墜入了由猜忌、秘密和潛在背叛構成的“幽暗森林”。她所熟悉的職業道路和忠誠信念,似乎都已模糊不清,前方等待她的,是救贖還是更深的地獄,無人知曉。
下午二時三十分——正是碎紙上標注的時間點前後——黛注意到機要室方向傳來一陣極其輕微、但不同於往常的忙碌動靜。她借故經過,瞥見皮埃爾和一名助手正專注地監聽記錄著什麼,表情異常嚴肅。隨後,她在一份需要歸檔的日常通訊日誌草稿頁的背麵很可能是皮埃爾無意中用作墊紙),看到了一串匆忙記下的、非標準的頻率代碼和一個簡短備注:“異常信號,強度弱,加密模式未知,持續時間約3分鐘,源方向不明。”她的心臟猛地一縮。這個發現,與碎紙片上的時間點和神秘符號隱隱對應,指向了一次秘密的、未被記錄的無線電通訊。
整個白天積累的壓抑焦慮,在這一刻找到了爆發的突破口。不再是模糊的懷疑,不再是孤立的符號,而是有了具體的時間點和物理證據異常信號記錄)。一種混合著恐懼、興奮和巨大壓力的情感浪潮席卷了她。恐懼於證實了秘密行動的存在,興奮於找到了追蹤的線索,壓力在於她深知,知道得越多,離危險就越近,但也越無法回頭。
下班時間已過,領事館重歸寂靜。黛·拉圖爾沒有立刻離開。她坐在漸暗的辦公室裡,窗外租界的燈火次第亮起,映照著她蒼白而堅定的臉龐。那片碎紙和通訊日誌的備注,像兩把鑰匙,雖然還無法打開真相的大門,卻無疑指向了鎖孔的位置。
“無線電靜默……”她低聲自語,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弧度,“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最響亮的信號。”
她打開抽屜,取出一本看似普通的私人筆記本,翻到空白頁,小心翼翼地將碎紙上的符號和下午發現的頻率代碼、時間點工整地抄錄下來。這一刻,她完成了從忠誠秘書到獨立調查者的蛻變。她知道,下一步,將是更加危險的嘗試——或許,是時候去探訪一下那位對無線電信號並不陌生的“老朋友”了,儘管這可能需要踏入更危險的禁區。
黛合上筆記本,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焦慮並未消失,但已被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所部分取代。她的調查,即將突破靜默,主動去捕捉那隱藏在空氣中的、危險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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