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三十日的上海，天空是一種被工業煙塵與冬日水汽調和出的灰黃色調，濕冷的空氣黏附在皮膚上，滲透進骨髓裡。法租界的街道上，節日的裝飾尚未撤去，彩帶在寒風中瑟瑟抖動，顯出幾分不合時宜的淒涼。這種外表的浮華與內裡的清冷，恰如黛·拉圖爾此刻的心境——她必須維持正常的外表，前往一個看似普通的社交場合，內心卻在進行著一場關乎忠誠與生存的隱秘冒險。
與伊萬·伊萬諾維奇的會麵，被安排在了位於霞飛路上的一家名為“瞬間永恒”的小型畫廊。這裡正在舉辦一位法國先鋒攝影師的展覽，黑白影像捕捉著都市的變形與人類情緒的碎片。選擇此地，本身就充滿隱喻：光影交錯，瞬間定格，表象之下暗湧著未被言說的真實。黛穿著一條簡約的深灰色羊毛連衣裙，外罩黑色大衣，刻意低調的裝扮讓她能更好地融入參觀者之中，如同一個尋找靈感的普通文藝愛好者。
畫廊內部空間不大，牆壁刷成白色，射燈精準地打在裝裱簡潔的照片上。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顯影藥水味或許是心理作用）和咖啡香。參觀者多是洋人、中國知識分子和少數衣著體麵的白俄，他們低聲交談，目光在影像上遊移。這裡是一個微縮的國際社會，優雅、文明，卻也是各種信息和意圖暗中流淌的場所。掛在牆上的照片——扭曲的街景、模糊的人影、特寫的工業齒輪——仿佛在訴說著這個時代的焦慮與不確定，與黛正在經曆的一切形成了奇異的共鳴。
伊萬·伊萬諾維奇早已等在展廳一角，佯裝欣賞一幅描繪黃浦江碼頭的照片。他年近五十，身材高大但微微佝僂，仿佛曾經的重壓至今仍未完全卸下。他穿著一件磨損了毛領的舊大衣，臉上刻滿了風霜與伏特加的痕跡，但那雙藍色的眼睛卻異常清澈，銳利得像能穿透相紙，看到底片背後的秘密。他曾是沙俄海軍通訊軍官，革命後流亡上海，靠著修理無線電設備和偶爾傳授密碼學知識糊口，是租界裡幾個大使館情報人員都知道的“邊緣專家”。黛在一次處理領事館通訊設備故障時認識了他，欣賞他的專業能力和一種屬於落魄者的、奇特的謹慎。
“拉圖爾小姐，”伊萬沒有轉身，目光依舊停留在照片上，“冰冷的江水，擁擠的舢板，還有那些模糊的麵孔……像不像我們現在的處境？看似繁忙，實則不知方向。”他的英語帶有濃重的俄語口音，語調低沉。
黛站到他身旁，輕聲回應：“伊萬先生。或許攝影師想表達的，正是表象下的混亂本質。”
伊萬終於側過頭，快速掃了她一眼，嘴角扯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本質？本質往往藏在頻率和雜音裡。你帶來的‘雜音’，有趣嗎？”
黛從手袋中取出一個沒有標記的信封，裡麵是她臨摹的符號和記錄的信息。“一些偶然看到的塗鴉，和一段……不太和諧的背景音。我想，或許隻有您的耳朵能分辨出其中的旋律。”
伊萬接過信封，借著一個看似自然的轉身動作，迅速將內容收入內袋。他示意黛一起走向另一組照片，同時用極低的聲音說：“無線電靜默下的異常信號？就像音樂會中途，指揮家突然對某個樂手做了個奇怪的手勢。這本身就是一個強烈的信號。”他停頓一下，似乎在組織思路，“你描摹的符號，不是標準軍用密碼，更像是一種臨時約定的、小範圍使用的識彆碼或狀態標記。三角形嵌套，可能代表層級聯係或安全確認；時間點，自然是聯絡窗口；那個像天氣的符號……也許是行動代號或結果標識。”
他深吸一口氣，總結道：“邏輯鏈條很清晰：有人在預設時間，通過一個非公開頻道，使用簡化密碼進行了一次簡短通訊。這符合地下單線聯絡的特征。至於內容……沒有密碼本，無從得知。但形式本身，已經說明了問題的性質——高度保密，且可能獨立於正式指揮係統。”
“要理解光影，有時需要看看顯影的過程。”伊萬突然提高了音量，評論著麵前一張暗房工作台的照片，然後再次壓低聲音，“聽著，小姐。好奇心是危險的。但如果你決心要繼續‘欣賞攝影’，下次或許可以留意一下……‘信箱’。”
黛心中一凜。“信箱？”
“一種古老的技藝。”伊萬的目光投向展廳儘頭一個不起眼的消防栓箱裝飾物，箱體上方放著一盆小小的、葉子有些發黃的蕨類植物。“有些消息，不需要直接傳遞。比如，某個看似固定的裝飾物，其底部或背後，可能會有暫時的‘收藏品’。投遞和取件，在不同時間，由不同的人完成。就像這張照片，”他指著一幅多次曝光的、顯得鬼影幢幢的城市夜景，“真實被層層疊加隱藏，需要耐心才能剝離。”
這個提議在黛心中激起了多重考量：
·情報人員的視角：死信箱是經典、相對安全的被動情報獲取方式。避免了直接接觸的風險，提供了觀察和確認的機會。伊萬的建議是專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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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疑論者的視角：這是否是一個陷阱？伊萬是否完全可信？或許他本身就是某個勢力的一部分，正在引導我踏入圈套。信任一個流亡者，風險巨大。
·務實秘書的視角：即使信箱存在，如何確保在公開場合操作不被發現？如何確定取件時間？這需要精密的計劃和極大的運氣。
·道德困境者的視角：用這種隱秘手段調查上司，是否已經越過了職業道德的底線？這是否意味著我本質上已經不再信任這個體係？
攝影展的主題——“瞬間永恒”——此刻充滿了諷刺與深意。真相並非瞬間揭示，而是像底片在顯影液中一樣，需要時間才能慢慢浮現輪廓。而那個被暗示的“死信箱”，則成了連接可見世界與不可見秘密的節點，一個靜止的、卻可能蘊含風暴中心的物體。它象征著情報工作的本質：最關鍵的信息，往往藏在最平凡無奇的表象之下，等待特定的人用特定的方式去喚醒。
黛想起荷馬史詩《奧德賽》中，英雄奧德修斯為了聆聽塞壬女妖魅惑的歌聲，又避免船隻觸礁，命令水手用蠟封住耳朵，並將自己綁在桅杆上。此刻，伊萬透露的關於“死信箱”的信息，就如同那塞壬的歌聲，充滿了致命的誘惑，承諾揭示秘密，卻也可能將她引向毀滅的礁石。她是應該像奧德修斯一樣，給自己加上束縛停止調查），還是冒險去聆聽那可能揭示真相、也可能導致覆亡的歌聲？
展覽接近尾聲，參觀者逐漸稀少。黛的心跳隨著伊萬若無其事地告彆離去而加速。她假裝漫不經心地走向展廳儘頭的消防栓箱。那盆蕨類植物靜靜地放在那裡，葉片上的黃斑像某種密碼。她迅速掃視四周，確認無人特彆注意她。借著彎腰係鞋帶的動作，她的手指敏捷地探向箱體與牆壁之間那道狹窄的縫隙。指尖觸到了一個微涼、光滑的物體——似乎是一個卷成小卷的膠卷殼。她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她沒有立即取出，而是直起身，深吸一口氣。存在！它真的存在！
離開畫廊時，上海已華燈初上。冰冷的空氣湧入肺腑，卻無法平息她內心的灼熱。最初的緊張已被證實危險的震驚所取代，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她不僅證實了勒克萊爾的秘密通訊，還觸碰到了一個真實存在的地下網絡。然而，在這恐懼的頂點，一種奇異的冷靜和決心反而誕生了。就像一名士兵終於看到了明確的敵人陣地，雖然危險，但至少知道了方向。
回到自己的小公寓，鎖上門，黛背靠著門板，感受著心臟劇烈的跳動。她不能再僅僅被動地懷疑和恐懼。伊萬的話點醒了她，在這個陰影世界裡，必須采取行動。
她走到書桌前，攤開一張紙。既然有人在用“死信箱”傳遞信息，那麼她或許可以……反向利用。她需要傳遞一個信息，一個不會暴露自己，但足以試探虛實、甚至可能擾亂對方步驟的信息。她開始構思，用謹慎的措辭，模仿那種可能被使用的密碼風格，編製一條簡短、模糊卻足以引起注意的訊息。這不再是單純的調查，而是主動介入的第一步，一場危險的博弈已經開始。
“好吧，”她輕聲對自己說，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在這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讓我們看看，誰先沉不住氣。”窗外，城市的燈光如同無數雙窺探的眼睛，而黛·拉圖爾，這位曾經的秘書，已經決心走入光影交織的更深地帶，去扮演一個她從未想象過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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