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台燈下,那張稚拙的兒童畫在桌麵上鋪開,蠟筆塗抹出的鮮豔色塊在黛·拉圖爾的眼中卻仿佛交織成一片危險的迷霧。直接按圖索驥,闖入一個未知的地點,無異於蒙著眼睛在雷區行走。直覺的牽引固然重要,但麵對“豺狼”馬克斯·伯恩這樣狡猾而危險的對手,僅憑直覺無異於自殺。在行動之前,她必須儘可能地將這頭“豺狼”的輪廓從陰影中勾勒出來,了解他的巢穴、他的爪牙、他的習性。情報工作的鐵律之一:知彼,是生存的第一要義。這幅畫是鑰匙,但背景調查才是確保這鑰匙能打開正確之門、而非觸發警報的保險栓。
接下來的幾天,黛·拉圖爾像一隻織網的蜘蛛,悄無聲息地在自己所能觸及的各個信息節點上忙碌起來。她的調查分多條線並行,彼此隔絕,以確保即使某條線被察覺,也不會牽連整體。白天,她是領事館內那位高效、略帶疏離感的秘書拉圖爾小姐,利用職務之便,她謹慎地調閱了與德國商社、僑民事務相關的非機密檔案卷宗。這些官方文件記錄著馬克斯·伯恩名下“伯恩金融公司”公開的注冊信息、大致業務範圍含糊地標注為“國際彙兌與商業投資”)以及幾次合規的商業活動記錄,乾淨得像被精心漂洗過,但也正因這種過度的乾淨,反而透露出一種刻意的偽裝。
她更多地沉浸於領事館資料室那間布滿灰塵、散發著舊紙和皮革黴味的報紙合訂本儲藏間。這裡收藏著近十年來上海出版的主要外文報紙。黛像一名考古學家,在泛黃的紙頁間細細篩淘,尋找任何與“axborn”或“伯恩金融”相關的蛛絲馬跡。報道大多零星瑣碎,提及伯恩公司多是作為某些商業活動的參與者名單之一,或是幾起不起眼的、最終庭外和解的債務糾紛的被告方。然而,將這些碎片拚湊起來,一個模式逐漸顯現:伯恩的借貸對象,往往是一些陷入短期資金周轉困境的中小型進出口商行,或是某些家道中落、急需用錢維持體麵的外國僑民。糾紛的結果,常常是這些商人神秘破產、家族企業易主,或那些僑民悄然離開上海。
黛發現了一個極具創意的調查角度:她不再孤立地看關於伯恩的報道,而是將社會新聞版、商業公告版甚至訃告欄的信息進行交叉比對。她注意到,一家名為“禮和洋行”的小型五金進出口公司在宣布破產前三個月,其老板年僅十八歲的女兒曾與一位年長她三十歲的德國商人傳出訂婚消息,而該商人與伯恩過從甚密。破產公告發布一周後,該洋行名下的倉庫地產悄然轉入一家伯恩控製的空殼公司名下。而那位小姐的訂婚消息,也再無下文,仿佛從未發生過。這種隱藏在公開信息下的關聯,像水麵下的暗流,揭示了伯恩如何利用債務、聯姻或偽裝聯姻)等多種手段,不動聲色地吞並獵物的殘酷伎倆。
官方檔案描繪的是一個守法的商人,報紙碎片拚湊出一個精於算計、遊走法律邊緣的金融獵手。但這還不夠。黛需要更陰暗角落裡的聲音。在一個細雨綿綿的夜晚,她通過過去建立的一條極其隱秘的渠道,聯係上了一位綽號“包打聽”的混血情報販子,此人對上海灘三教九流的人物底細了如指掌。在一家嘈雜的鴉片煙館後巷,交易在陰影中快速完成。
“馬克斯·伯恩?”包打聽的聲音像破風箱般嘶啞,帶著濃重的煙味,“那可不是一般的放債人。聽說他跟柏林的某些大人物……有舊情。他那些‘投資’,很多時候不是為了錢,至少不全是。”
“為了什麼?”
“控製。渠道。比如,通過控製一家瀕臨倒閉的航運代理,他能掌握某些特定貨物的流向;通過拿捏某個小領事的債務,他能獲取一些……嗯,不太方便公開的文件。”包打聽渾濁的眼睛裡閃著狡黠的光,“有人說他是‘商業禿鷲’,隻盯著快死的獵物。但我看,他更像蜘蛛,耐心地織網,等著蟲子自己撞上來。‘白鴿’?嗬嗬,可不是第一隻被他黏住的鳥兒。”
黛將這些來自官方、半公開、地下渠道的信息,像處理拚圖一樣進行分類、比對、驗證。邏輯鏈條逐漸清晰:伯恩並非簡單的貪婪高利貸者,他更像是一個以金融為工具、以情報和影響力為最終目標的隱蔽操作者。他的目標客戶群體有弱點、有利用價值的外籍人士)、他處理糾紛的模式低調、迅速、最終獲益遠超債務本身)、以及包打聽暗示的其與德國政治勢力的關聯,都指向一個更深層次的陰謀。“白鴿”作為情報人員,落入他的陷阱,絕非偶然。那幅兒童畫所指向的地點,很可能就是伯恩用於藏匿某些關鍵證據、或進行秘密交易的巢穴之一。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黛默念著《孫子兵法》中的不朽名句。此刻,她對伯恩的“知”雖然仍不全麵,但已不再是兩眼一抹黑。她知道了他的危險不僅在於暴力,更在於其精密的算計和深厚的背景;知道了他的手段是編織債務與隱私的羅網;知道了他的目標可能遠超金錢,涉及更黑暗的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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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持續數日的背景調查,如同在昏暗中一絲一縷地織就一張認知之網,又如同將散落各處的拚圖碎片艱難地拚接起來。每一份檔案、每一則舊聞、每一句耳語,都是一束微弱的光線,共同照亮了馬克斯·伯恩藏身的陰影角落,顯露出其模糊卻愈發猙獰的輪廓。
調查過程充滿了情感的微瀾:在資料室長時間翻閱一無所獲時的疲憊與焦躁;偶然發現關鍵關聯時的瞬間興奮與警惕;從包打聽那裡聽到駭人內幕時的背脊發涼;以及當所有線索指向一個超越簡單犯罪的龐大陰影時,心中湧起的沉重壓力。然而,當調查結束時,這種種波動都沉澱為一種冰冷的決心。恐懼依然存在,但已被清晰的認知所駕馭。
黛將兒童畫小心地收好。此刻再看那紅色的屋頂、藍色的河流和黃色的太陽,它們不再是抽象的符號,而是嵌入了一張由債務、控製、間諜活動交織成的黑暗地圖上的具體坐標。背景調查已經為她劃定了危險的區域,但無法消除危險本身。下一步,她必須親自踏入這幅用蠟筆畫就的地圖,去麵對那隻潛伏在“豺狼找不到的地方”可能存在的真相——或者,更深的陷阱。夜色已深,窗外的上海霓虹閃爍,黛·拉圖爾吹熄了台燈,讓自己融入這片黑暗,內心已然鎖定了一個必須前往的方向。調查結束,行動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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