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間的空氣中彌漫著塵埃和一種近乎凝滯的緊張感。黛·拉圖爾攤開一張憑記憶勾勒的簡圖，上麵標注著馬克斯·伯恩名下那家“伯恩化學試劑公司”的大致位置和周邊街巷。軍統內鬥的信息如同一把雙刃劍，懸在她頭頂，卻也給了她一個打破僵局的思路。被動等待隻會讓她更深入陷阱，她必須主動出擊，在伯恩和他的監視者們都預料不到的地方製造混亂，從而試探虛實，甚至撬開一條縫隙。一個大膽而危險的計劃在她腦中逐漸成形：她要在這家看似無關緊要的化學公司，製造一場看似意外、實則精準的“事故”。目的並非造成巨大破壞，而是投石問路——觀察伯恩的反應速度、調動的人手，以及最重要的是，是否會驚動那條與他對立的“軍統之魚”，讓其有所行動。
伯恩化學試劑公司位於閘北邊緣一片工廠與倉庫混雜的區域。白天，這裡充斥著機器的轟鳴和刺鼻的化學氣味；入夜後，則陷入一種被稀疏路燈切割的、近乎荒涼的沉寂，隻有零星的護廠隊腳步聲和野狗的吠叫打破寧靜。公司的主體是一棟兩層高的磚混結構廠房，附帶幾個大小不一的倉庫和露天的原料堆放區。根據黛連日來的外圍觀察，這裡的安保措施外緊內鬆——圍牆上有鐵絲網，大門有守衛，但夜間的巡邏路線和時間卻相對固定，存在可以利用的盲點。尤其是一個靠近廠區後巷的小倉庫，據說是存放相對不穩定溶劑的所在，通風條件不佳，管理也似乎較為混亂。
接下來的兩天，黛如同一個為精密儀器校準的工程師，細致地準備著。她利用領事館的身份，以“研究需要”為名，從一家合作的科研機構獲取了少量極其敏感的化學樣品——並非爆炸物，而是幾種在特定條件下混合會產生劇烈反應、釋放大量濃煙和刺激性氣體，但可控性相對較強的化合物。她將這些樣品分裝在最普通的玻璃瓶裡，偽裝成護膚品。同時，她搞到了一套不合身的工裝和一頂舊帽子，以及一雙鞋底紋路被刻意磨損改造的布鞋，用於改變步態和留下誤導性的腳印。每一個細節都經過反複推敲，確保行動如手術刀般精準，且一旦失敗，追查起來將困難重重。
行動之夜，月黑風高。黛如同幽靈般潛入廠區後巷的陰影中。她選擇的突破口是那個小倉庫一個鏽蝕的通風口，鐵絲網早已鬆動。她利用工具悄無聲息地撬開缺口，靈巧地鑽入。倉庫內堆滿了木箱和鐵桶，空氣中彌漫著醇類、酮類等有機溶劑的混合氣味，令人頭暈目眩。她憑借記憶和微弱的光線，找到了存放目標溶劑的區域。她的“裝置”極其精巧：她將一種緩釋型氧化劑晶體小心地置入一個半滿的特定溶劑桶的桶蓋縫隙處，利用桶內自然揮發的蒸汽微環境，使晶體緩慢潮解、滲入。同時，她設置了第二個觸發點：在另一個堆放著乾燥劑和某些遇水易發熱物質的角落，放置了一個用薄冰包裹著少量磷化物的簡易容器。冰的緩慢融化，將導致磷化物暴露在空氣中，進而可能引發自燃和濃煙。這兩個“延遲引信”相互獨立，但都可能導向同一個結果——一場不大不小的火災或劇烈化學反應，足以引發警報和混亂，卻又因起始點隱蔽且看似“自然”，難以立刻判定為人為破壞。
整個潛入和設置過程，黛的心跳始終維持在一種高頻但穩定的狀態，她的動作如貓般輕靈，每一次呼吸都經過控製。她注意到倉庫內物料堆放的混亂，以及明顯的禁煙標誌旁竟有煙頭痕跡，這印證了其管理疏漏的判斷，也讓她的“事故”計劃更易被接受為一次意外。設置完畢，她仔細清除了自己留下的痕跡，甚至故意留下了幾個從附近垃圾堆撿來的、與她所用工具不符的破舊物品碎片，以誤導可能的現場勘查。然後，她順著原路退出，消失在夜色中，沒有留下任何身影，隻留下那兩個在黑暗中悄然運作的“化學定時炸彈”。
邏輯是這場冒險的基石：1.選擇化學公司而非伯恩核心辦公地，是因為前者防護相對薄弱，且“事故”更具pausibiity可信度）。2.選擇釋放濃煙和刺激性氣體而非爆炸，是為了控製規模，避免造成大量傷亡引來過度調查，同時又能有效製造恐慌和混亂。3.使用延遲和看似自然的觸發方式，是為了給自己製造完美的不在場證明，並增加事件定性為“意外”的可能性。4.精心策劃的潛入和撤離路線，以及痕跡清理和誤導手段，都是為了將嫌疑降到最低。整個計劃的核心在於“可控的混亂”，旨在打草驚蛇，而非同歸於儘。
內心獨白與環境互動替代了對話：
·當她撬動通風口時）“鏽蝕程度比預想的嚴重…吱嘎聲必須控製在蟲鳴的掩護下…”
·當她嗅到倉庫內的氣味時）“乙醇、丙酮…還有輕微的氯仿？存放規範簡直形同虛設，這本身就是一個火藥桶。”
·當她設置磷化物裝置時）“冰的厚度要精確計算…必須在黎明前，溫度開始上升時融化…”
·聽到遠處巡邏腳步聲時）“腳步沉重，節奏散漫…還有十分鐘到下一次交叉巡邏…”
“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那幾克看似微不足道的晶體和化合物，在特定的時間和地點，卻能引發足以撼動伯恩這座堅固堡壘的波瀾。黛運用的正是這種“至柔”的力量。
這場精心策劃的“化學事故”，本身就是上海灘各方勢力微妙平衡的一個隱喻。微小的催化劑，可能引發連鎖反應，結局難料。黛的暗夜潛行，是她深入虎穴、以智博力的縮影。而“可控火災”則象征著她試圖在自身力量有限的情況下，引導和利用更大的衝突力量，其風險在於火勢可能隨時失控。
報紙上的寥寥數語，像投入湖麵的石子，漣漪才剛剛開始擴散。黛放下報紙，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她知道，“事故”已經成功引爆，但它究竟會炸出怎樣的真相，或是引發怎樣不可控的連鎖反應，仍是未知數。她已從暗夜中的行動者，轉變為白晝裡的觀察者，等待著第一片被驚動的樹葉落下，等待著那條可能被攪渾的水中浮現的魚兒。她點燃一支煙，煙霧繚繞中，眼神銳利而沉靜。投石問路，石頭已投出，現在，需要極度耐心地觀察路的儘頭，會有什麼浮現出來。風暴的前奏，已然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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