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事館那扇沉重的橡木門在身後合上,將酒會的喧囂與浮華隔絕。晚風裹挾著黃浦江的濕氣迎麵撲來,黛·拉圖爾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驅散鼻腔內殘留的香檳與雪茄的甜膩。然而,幾乎是在腳步踏上人行道的第一時間,一種近乎本能的警覺便取代了短暫的鬆弛。街道依舊,車馬如龍,霓虹閃爍,但某種不協調的“節奏”打破了這表麵的和諧。就像一首熟悉的樂曲中,混入了一個細微卻執著的錯音——一個身影,在她眼角餘光所及的邊緣,同步停滯,又同步移動。不是巧合。她被盯上了。
她不動聲色,保持著拉圖爾秘書應有的步速,朝著南京路方向走去。傍晚正是南京路最喧囂的時刻,各大百貨公司櫥窗燈火通明,將街道映照得如同白晝。先施、永安、新新、大新,四大公司巍然矗立,象征著這座城市的消費主義天堂。衣著摩登的男女、吆喝的小販、黃包車夫、西裝革履的職員、包裹在傳統旗袍裡的婦人、還有穿著和服趿著木屐的日本僑民……形形色色的人流彙聚於此,構成了一幅龐大而混亂的都市圖景。這裡是信息的集散地,是欲望的展示窗,同樣,也是藏匿與追蹤的絕佳迷宮。
黛的心跳在最初的預警後便恢複了平穩的節奏。恐懼無用,唯有計算。她沒有立刻回頭,而是借助擦得鋥亮的櫥窗玻璃、汽車後視鏡、甚至是行人佩戴的墨鏡反光,捕捉著那個“錯音”的輪廓。男性,中等身材,深色普通西裝,戴著一頂壓低的鴨舌帽,動作敏捷,保持著一個受過訓練的距離——既不會眼丟,又不易引起警覺。不是76號那種張揚的打手,風格更低調,更專業。是霍夫曼背後新靠山的人?還是……柏林方麵被“驚動”後派來的清理者?霍夫曼那句關於“深邃森林”的警告言猶在耳,寒意沿著脊椎悄然爬升,但她的眼神卻愈發銳利。
她腳步一拐,融入了先施公司熙攘的人流。瞬間,溫暖的空氣夾雜著香水、皮革和人群的氣味將她包裹。她沒有走向電梯,而是徑直紮入了一樓的綢緞部。五光十色的絲綢、錦緞、呢絨堆疊如山,形成天然的視覺屏障。她放緩腳步,指尖仿佛隨意地拂過一匹匹滑膩的料子,身體則在摩肩接踵的顧客中靈活地變換方位。她能感覺到那個身影也跟了進來,如同附骨之疽。在一條堆滿杭紡的貨架通道儘頭,她猛地蹲下身子,假意係鞋帶,視線透過懸掛的布料縫隙,看到了那雙匆忙尋找、略顯焦躁的男式皮鞋從通道口快步走過。
機會來了。她立刻起身,反向穿過綢緞部,迅速登上通往二樓的樓梯。二樓是玻璃器皿、搪瓷製品和玩具部。這裡光線更亮,貨架陳列相對稀疏。她走到一片擺放著各式鏡子和鍍銀餐具的區域,利用多重反光,清晰地看到了那個鴨舌帽男子正在樓梯口四處張望,顯然失去了目標。他猶豫了一下,開始向玩具部方向搜索。
黛迅速隱入玩具部。這裡孩童嬉笑奔跑,留聲機播放著歡快的兒歌,環境嘈雜。一個穿著時髦的母親正為哭鬨的孩子購買賽璐珞娃娃,售貨員麵帶微笑地介紹,保安百無聊賴地倚在角落。沒有人注意到她,更無人察覺這場無聲的追逐。跟蹤者的專業性在於其耐心和距離感,但其局限性也在於此——在極度複雜和擁擠的環境裡,維持固定距離變得異常困難,且容易因目標的突然變向或隱藏而脫節。此刻,他就像一隻失去了氣味的獵犬,在色彩斑斕的玩具迷宮裡徒勞地打轉。
選擇百貨公司作為擺脫戰場,是黛基於瞬間判斷的最佳選擇:1.人流密度:提供天然的隱蔽和乾擾。2.空間複雜性:多層樓、多個部門、密集貨架,易於製造視覺盲區和迂回路線。3.感官多樣性:不同區域的光線、氣味、聲音各異,能乾擾追蹤者的專注力。4.可利用道具:鏡子、玻璃、懸掛的商品、流動的顧客,皆可成為反追蹤工具。她的移動邏輯清晰:切入稠密區綢緞部)以模糊自身輪廓>利用障礙物貨架)製造短暫消失>變換樓層打破追蹤節奏>進入高反光嘈雜區玻璃器皿、玩具部)進一步迷惑並確認對方位置>伺機脫離。
內心獨白)“不能直接回家,不能去領事館……必須在這裡解決。”黛的目光掃過玩具部儘頭通往另一側樓梯的指示牌。“他還在玩具部邊緣搜索,注意力被孩童分散……就是現在。”
“形人而我無形”。她主動將自己置於這繁華的迷宮,正是為了“塑造”跟蹤者的行動,讓其意圖、方法和焦慮暴露在明處,而她自己則借助環境的複雜性,一次次化於“無形”。
這座巨大的百貨公司,何嘗不是上海灘的微縮模型?琳琅滿目之下,隱藏著多少暗流與殺機?她穿梭於貨架之間,如同在上海各方勢力的夾縫中周旋,每一步都需謹慎,每一個選擇都關乎生死。而那些無處不在的鏡子,不僅反射出跟蹤者的窘迫,也映照出她自己——冷靜、堅定、在危機中尋求生路的孤獨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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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在冷靜的表象下起伏:發現被盯上時那一刹那的心悸;分析對手時的全神貫注與大腦高速運轉;在綢緞區屏息躲避時的緊繃;利用鏡子看到對方失措時的瞬間優勢感;穿行於玩具部,與危險擦肩而過的刺激與風險並存感;以及,當她最終從百貨公司另一側偏門閃出,混入南京路另一端的人潮,再三確認無人尾隨之後,那股驟然鬆弛下來,幾乎讓她腿軟的虛脫感。但這感覺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凝重。對方來得太快,這意味著她已被高度關注,未來的每一步,都將如履薄冰。
她沒有停留,沒有回頭。沿著南京路繼續前行,隨後拐入一條小吃攤雲集的裡弄,食物的熱氣與油煙提供了新的掩護。她連續更換了兩次黃包車,繞行法租界邊緣,最後在一家不太起眼的咖啡館門口下車,步行穿過兩條安靜的小馬路,才終於回到自己的公寓樓下。她沒有立刻進去,而是站在對街建築的陰影裡,仔細觀察了許久,確認窗戶無恙,門口沒有可疑人員。
回到寂靜的公寓,鎖好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她才允許自己真正喘一口氣。窗外,是上海無邊無際的璀璨燈火,也是霍夫曼口中那吞噬一切的“深邃森林”。跟蹤者的出現,如同一個明確的信號:伯恩的倒台非但不是結束,反而將她推向了一個更黑暗、更危險的舞台中心。她脫下外套,手指無意間觸碰到口袋裡那枚冰冷的、作為酒會紀念品的領事館徽章。下一站,該去哪裡尋找“雲雀”的蹤跡?那個隱藏在柏林陰影下,或者屬於另一股未知勢力的關鍵人物,似乎才是解開所有謎團的鑰匙。夜色正濃,而她的迷宮,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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