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秋,上海江海關大樓。
時年二十八歲的黛,彼時尚未使用這個代號,她公開的身份是總稅務司署新聘的英文秘書,化名“蘇雯”。她被派至江海關進行為期兩周的文書流程協調工作,首要接觸的,便是三樓那間如同巨大蜂巢、彌漫著陳舊紙墨氣息的檔案室。
檔案室內光線昏沉,唯有高處幾扇狹長的窗戶投入稀疏的日光,照亮了空氣中緩慢浮動的塵埃。鋼鐵檔案櫃如同沉默的巨獸,鱗次櫛比地排列,投下森然的陰影。空氣中是幾十年沉澱下來的、混合了紙張黴味、墨水酸腐氣和地板蠟的獨特氣味,仿佛時間在這裡凝固、發酵。在這片由故紙堆構築的迷宮裡,她第一次見到了徐文祖。
他正背對著門口,踮著腳,從最高一層的架子上取下一本厚重如磚石的卷宗。動作不疾不徐,精準而穩定。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鼻梁上那副玳瑁邊框、鏡片厚如瓶底的眼鏡,幾乎遮住了他半張臉。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但熨燙得異常挺括的灰色中山裝,領口扣得一絲不苟。身材瘦削,背脊因長年伏案而微顯佝僂。
“請問,找什麼?”他的聲音平淡,缺乏起伏,像一塊被磨去了所有棱角的石頭。
黛注意到他的手,指節分明,修長而乾淨,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這雙手撫過卷宗封麵時,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輕柔。他整個人給她的感覺,就像他身後那些編碼嚴整的檔案——被歸類、被索引、被束之高閣,穩定,可靠,卻也毫無生氣。
“我是總稅務司署的蘇雯,需要調閱去年第三季度所有關於德國精密儀器進口的免稅審批副單。”黛遞上公文。
徐文祖接過公文,仔細地看了足足半分鐘,仿佛在辨認某種複雜的密碼。然後,他抬起眼皮,透過厚厚的鏡片看了黛一眼,那目光渾濁而缺乏焦點。
“德國……精密儀器……”他低聲重複著,像是在腦海中啟動了一套複雜的檢索係統,“涉及類彆可能包括‘物理分析儀器’、‘光學儀器部件’、‘工業控製儀表’……分彆歸檔在‘工乙柒類’、‘光特叁類’和‘機控貳類’。蘇秘書,你需要具體到哪一種?或者,全部?”
他的專業和高效讓黛微微訝異。她原本已做好了在此耗費半日、與官僚係統慢吞吞節奏周旋的準備。“全部。”她回答。
徐文祖點了點頭,沒有多餘的話,轉身便融入了檔案架的叢林。他的腳步很輕,幾乎沒有聲音。黛跟著他,看著他瘦削的背影在不同區域間穿梭,手指如同擁有自主意識般,準確無誤地從一個特定位置抽出一本,又走向下一個目標。他對這裡的熟悉程度,令人歎為觀止,仿佛每一份檔案的位置、內容,甚至紙張的觸感,都早已烙印在他的神經回路裡。
這座檔案室,是英人赫德締造的海關帝國的記憶核心,記錄著這個東方最大口岸每一次經濟的呼吸與脈搏。每一份泛黃的報關單、貨物艙單、關稅憑證,都是構成這個龐大國家肌體血液流動的微小細胞。而徐文祖,就像是這座記憶宮殿的守護幽靈,沉默地梳理著一切,自身也仿佛成了這沉悶環境的一部分,一件會呼吸的檔案家具。
幾分鐘後,他將三本厚厚的卷宗放在黛麵前的工作台上,動作輕巧,沒有揚起一絲灰塵。“在這裡閱看。如需摘抄,請用鉛筆,不得汙損原件。閱畢請放回原處,或交給我處理。”他的語氣依舊平板,交代完規則,便回到自己的角落,繼續伏案處理那些似乎永遠也整理不完的索引卡片。
接下來的幾天,黛為了核對數據,多次出入檔案室。她逐漸觀察到一個更為立體的徐文祖。
她見過一個滿頭大汗的華人幫辦,因為找不到一份緊急的船舶噸稅證明而對著他咆哮。徐文祖隻是默默聽著,等對方發泄完,才推了推眼鏡,慢吞吞地說:“張幫辦,上個月十七日,您曾借閱過‘三井物產’名下‘白山丸’的入港記錄,那份噸稅證明作為附件釘在最後一頁。您當時批示暫存您處,尚未歸還。”那位張幫辦愣在原地,臉色由紅轉青,悻悻而去。
她也見過一位趾高氣揚的洋人副稅務司,因為一份檔案編碼錯誤而厲聲斥責他。徐文祖既未辯解,也未顯露任何屈辱或憤怒,隻是微微佝僂著背,用那種一成不變的平穩語調回答:“是的,先生。編碼錄入錯誤,是我的疏忽。原始文件在‘黑箱37區第四架’,我立即去取。”他的順從,更像是一種無言的壁壘,將外界的所有情緒波動,都隔絕在那厚厚的鏡片之外。
在檔案室其他華員同事眼中,徐文祖是個“怪人”。業務能力無可指摘,但對人情世故近乎麻木。午休時大家聚在一起閒聊市井八卦、抱怨洋員不公,他從不參與,隻是獨自坐在角落,就著白開水啃一個冷饅頭,或者拿一支鉛筆在廢紙上寫寫畫畫,無人看得懂那些符號。有人試圖與他攀談,他回答得簡短而敷衍,目光總是遊移,似乎心思早已飄到了那些編了碼的檔案深處。久而久之,大家都當他是個無害的“老學究”、“活目錄”,除了工作必要,無人再願意與他多費口舌。這種被孤立的狀態,反而成了他最好的保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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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黛卻捕捉到了一些細微的、不協調的瞬間。
一次,她因一份關稅數據與另一份貨單對不上,低聲自語了一句:“這數字有些蹊蹺,流向不對……”當時徐文祖正抱著一摞檔案從她身後經過,他的腳步似乎有極其短暫的凝滯。雖然背對著他,黛卻莫名感到一道極其銳利的目光,在她手邊的文件上迅速掃過,隨即消失。當她下意識回頭時,隻看到他若無其事走向架子的背影。
還有一次,臨近下班,窗外傳來一群鴿子撲棱翅膀飛過的聲音。正在鎖抽屜的徐文祖,動作明顯放緩,他微微側頭,似乎在聆聽。那一刻,他緊繃的、仿佛永遠處於防禦狀態的肩線,有了一絲微不可查的鬆弛。厚厚鏡片後的目光,追隨著鴿群掠過的軌跡,流露出一種與他平日刻板形象截然不同的、近乎溫柔的微光。雖然那神情轉瞬即逝,但他重新轉過身時,臉上那層冷漠的麵具,似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這些細節,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黛心中漾開圈圈疑慮。一個對數字流向如此敏感、對鴿子抱有溫情的人,真的隻是一個麻木不仁的檔案機器嗎?他那看似笨拙、與世無爭的生存姿態,是否隱藏著更深的機鋒?《道德經》有言:“大直若屈,大巧若拙。”真正的正直看起來好似隨波逐流,真正的靈巧顯得笨拙。這個徐文祖,他身上那種過分的專業、刻意的孤僻,是否正是一種“若屈”、“若拙”的偽裝?
離開江海關前最後一天,黛去歸還卷宗。徐文祖正坐在他的位置上,就著台燈的光,用一支極細的鋼筆,在一張便簽上記錄著什麼。黛無意中瞥見那便簽上的內容,似乎是一行關於某種礦石的貨號、船名和到港日期,格式與他平日處理的報關單副錄彆無二致。
“徐先生,這幾天麻煩您了。”黛出聲示意。
徐文祖似乎微微一驚,下意識地將便簽翻麵蓋住,然後才抬起頭,推了推眼鏡:“分內之事,蘇秘書客氣了。”他的表情恢複了一貫的平淡,但那一瞬間下意識的遮掩動作,卻深深印入了黛的腦海。
當她轉身離開檔案室時,身後傳來徐文祖平靜無波的聲音,像是在做最後的例行交代:
“蘇秘書,檔案室的門檻略高,出入當心。”
黛的腳步微微一頓。這話聽起來是普通的提醒,但在那一刻,結合她幾日來的觀察,卻仿佛彆有深意。是在提醒她注意腳下實際的門檻,還是在隱喻這條探尋秘密之路的險阻?
她沒有回頭,隻是應了一聲:“多謝提醒。”
走出海關大樓,秋日的陽光有些刺眼。她回頭望了望那扇吞噬了徐文祖和無數秘密的拱形大門,心中已隱隱明白,這個看似不起眼的檔案管理員,絕非表麵那麼簡單。他就像一座深海下的冰山,顯露在水麵的,僅僅是其龐大體積的十分之一。
而今,時隔數年,當“信鴿”失蹤,當她在虹口那棟陰森小樓裡,透過門縫看到他伏案的身影和那本《牡丹亭》時,當年檔案室裡那個刻板、孤僻、卻又處處透著矛盾的身影,與眼前陷入絕境的同誌完全重疊。
原來,初見時那看似隨意的礦石記錄、那下意識的遮掩、那關於“門檻”的提醒,早已是密碼的序章。隻是當時,她未能完全解讀。如今回溯,一切皆有跡可循。那個隱藏在海關檔案室浩瀚煙海中的“信鴿”,早已在沉默中,鋪就了一條充滿風險與犧牲的非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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