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明發這枚棋子落下後的第四十八小時，柏林咖啡館閣樓裡的空氣凝固得如同結冰。徐文祖的病情在短暫的穩定後急轉直下，他開始出現間歇性的呼吸暫停，皮膚呈現出一種不祥的灰敗色。黛用儘了手頭所有急救手段，包括霍夫曼手冊上提到的、針對神經毒劑損傷的幾種刺激性穴位按壓，效果卻微乎其微。那本珍貴的德文手冊，此刻更像是一份冷酷的死亡預告。
每一次徐文祖的呼吸變得微弱而漫長，黛的心臟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幾乎停止跳動；而當他猛地吸進一口氣，伴隨著痛苦的痙攣時，她又感到一種近乎虛脫的無力。希望如同指間流沙，飛速消逝。她給魯明發的指令簡單而迫切：尋找獲取盤尼西林或任何強效消炎抗菌藥物的渠道，並留意76號內部醫療室的異常動態。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窗外，蘇州河在夜色下沉默地流淌，河麵倒映著租界稀疏的燈火，像一條點綴著零星鱗片的黑色巨蟒。
深夜十一點左右，閣樓窗外傳來三聲短促、一聲悠長的貓頭鷹叫聲——這是魯明發表示有緊急情報的暗號。黛心中一緊，迅速來到窗邊，撩起厚重窗簾的一角。
樓下後巷的陰影裡，魯明發的身影如同驚弓之鳥，不住地回頭張望。他沒有按照約定將情報放入死信箱，而是親自冒險前來，這本身就是一個危險的信號。黛示意他稍等，迅速下樓，從後門閃出。
“出…出大事了！”魯明發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額頭上全是冷汗，“剛剛…就在不到一個鐘頭前，河邊…蘇州河靠近垃圾碼頭那段，死了個洋人！”
黛的心猛地一沉：“洋人？說清楚！”
“是…是個德國佬，好像…好像就是你們之前提過的那個…霍…霍夫曼！”魯明發的聲音帶著哭腔，“我們的人…不，是76號行動隊的人乾的！我剛好去那邊給夜班的弟兄送宵夜，遠遠看到…他們把他從一輛沒掛牌照的黑車上拖下來，他…他好像還想說什麼，直接就…就被用裝了消音器的槍…打了頭…扔進河裡了！”
霍夫曼被滅口！這個消息如同重磅炸彈，在黛的腦海中引爆。她強迫自己冷靜，飛速思考：
1.滅口動機：霍夫曼提供了關鍵的反製頻率和技術手冊，他的行為無疑背叛了日本盟友。滅口是為了防止他泄露更多技術秘密，或是懲罰他的背叛，亦或是掩蓋德日合作中某些更陰暗的層麵？
2.執行者：76號動手，說明日本方麵可能不想直接出麵，或者這是“櫻機關”與76號協同行動的結果。李士群和丁默邨，誰主導了這次行動？
3.時機：為什麼是現在？是霍夫曼試圖再次聯係外界被發現了？還是敵人已經察覺到徐文祖被救走，與霍夫曼有關，故而果斷清除隱患？
4.對自身的影響：霍夫曼這條潛在的援助渠道被徹底斬斷。更重要的是，敵人如此迅速地清除霍夫曼，顯示其反應機製的狠辣與高效，她和徐文祖的藏身之處還安全嗎？
“還有…還有這個…”魯明發顫抖著手，從懷裡掏出一個用油布緊緊包裹、隻有巴掌大的小冊子，上麵沾著些許暗紅色的、尚未完全乾涸的血跡！“他們扔他下河的時候，從他身上掉出來的…我趁他們沒注意，偷偷撿了…我看不懂，但…但上麵有圖，好像…好像是地圖…”
黛接過那本帶著死亡溫度和血腥氣息的小冊子，入手沉甸甸的。借著後門縫隙透出的微光，她迅速翻開。裡麵並非普通地圖，而是手工繪製的、極其精細的地下管網與建築結構示意圖，覆蓋範圍正是虹口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及“東亞海事研究所”周邊區域！圖中用紅藍鉛筆標注了多條隱秘的通道、廢棄的排水管、甚至是幾條不為人知的、穿越蘇州河底的早期泄洪涵洞的入口和走向！其中一條藍線標注的涵洞，出口恰恰就在公共租界一側，距離他們現在的位置不算太遠！
這本血染的圖冊，是霍夫曼用生命換來的最後禮物！他不僅提供了技術反製手段，更留下了物理上逃離虹口魔窟的路徑！這或許是他在被迫合作期間，憑借其工程師的身份和專業知識，暗中勘察記錄下來的逃生通道！
“你做得好！”黛壓下心中的震撼，將圖冊緊緊攥住，“還有，藥呢？”
魯明發哭喪著臉：“藥…藥還沒弄到，那邊現在查得極嚴，所有藥品出入都要課長簽字…我，我實在…”
“知道了。”黛打斷他，“你立刻回去，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最近不要主動聯係我，保護好自己。”
魯明發如蒙大赦，連連點頭，像隻受驚的老鼠般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黛回到閣樓，心情無比沉重。霍夫曼的死，帶來了至關重要的逃生路線圖，但也意味著他們失去了一個可能提供更多幫助的盟友，並且處境更加危險。她將圖冊放在桌上，與那本德文技術手冊並排。一者是生的技術，一者是死的路徑；一者來自良知未泯的德國工程師，一者沾著這位工程師溫熱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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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祖在昏迷中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將黛的思緒拉回殘酷的現實。有了逃生路線，但如何將重傷的他安全轉移到涵洞入口？即使成功進入涵洞，那頭是否也有守衛？他的身體能否承受涵洞內汙濁、缺氧的環境？
前路依然布滿荊棘，希望依舊渺茫。但手中這份血染的圖冊，至少指明了一個方向。《禮記·中庸》有言：“行遠必自邇，登高必自卑。”再遙遠艱難的路，也要從眼前最近的一步開始走。
她仔細研究著地圖，記憶著每一個關鍵節點和可能的障礙。涵洞入口偽裝成一個廢棄的泵站，位於蘇州河堤岸下方，周圍環境複雜，便於隱蔽接近，但也可能有意外的巡邏。
必須儘快行動。徐文祖的狀況不能再拖，敵人的搜捕網隨時可能收緊到這片區域。她開始默默準備：檢查武器，準備應急藥品和少量食物，規劃前往泵站的路線，設想在涵洞內可能遇到的各種情況及應對方案……
窗外，蘇州河依舊無聲流淌，仿佛剛剛那場發生在它身邊的血腥滅口從未發生。但黛知道，河水之下，隱藏著一條用生命鋪就的、通往渺茫生機的秘密通道。而她和徐文祖，即將踏上這條浸透著鮮血與希望的未卜之路。
她看了一眼床上氣息微弱的同伴，眼神重新變得堅定而冰冷。天快亮了，在黎明前的至暗時刻，他們必須抓住這最後的機會，賭上一切，穿越那條黑暗的涵洞，奔赴未知的對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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