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日的香港,已徹底淪為被炮火犁過的人間煉獄。日軍炮彈如同死神的鐮刀,反複收割著城市殘存的生命力。自來水係統癱瘓,電力供應時斷時續,街頭巷尾堆積著瓦礫與來不及收殮的屍骸,空氣中彌漫著硝煙、血腥與屍體腐敗的甜膩惡臭。昔日繁華的“東方之珠”,如今隻剩下斷壁殘垣與在夾縫中掙紮求生的螻蟻。
黛與“賬房”最新的聯絡點,設在一處已被炮火掀掉半邊的倉庫地下室裡。這裡潮濕、陰冷,僅靠一盞依靠汽車蓄電池點亮的孤燈提供照明。雨水混合著滲漏的泥漿,沿著破損的階梯緩緩流淌,發出令人煩躁的滴答聲。地圖鋪在一塊搖搖欲墜的木板上,“賬房”的手指,帶著一種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冷靜,點在已被紅圈鎖定的“十二月四日至七日”這個時間範圍上。
“時間窗口已經狹窄,”“賬房”的聲音在空曠的地下室裡顯得異常清晰,帶著金屬般的質感,“現在,我們必須像考古學家一樣,從廢墟中挖掘出那個確切的‘遺址’——周景明與‘布朗先生’簽署密約的具體地點。”
他環顧四周,仿佛在凝視著整個戰火紛飛的香港:“戰爭爆發前的最後幾天,殖民政府機能癱瘓,社會秩序瀕臨崩潰。常規的、安全的會麵場所變得極不可靠。選擇哪裡,既能保證絕對的隱秘,又能符合周景明身份地位帶來的行為邏輯,同時還能讓‘布朗先生’即‘賬房’自己)感到足夠的掌控力?這需要逆向重構他們當時的處境與心態。”
經過對周景明生活習慣、社交網絡、資產分布以及“賬房”自身行動軌跡的反複推演,三個最有可能的地點選項,被逐一列出,進行冷酷的剖析。
選項一:山頂盧吉道某隱秘彆墅。
·支持理由:這是他們上一次重要會麵的地點,具備成熟的安防措施由“賬房”控製)和絕對的私密性。符合周景明作為精英官僚對“高端”、“隱秘”場所的心理需求。在此簽署涉及巨額資產和身家性命的文件,在氛圍上具有“儀式感”和“安全感”。
·反對理由風險:戰爭陰雲下,通往山頂的道路已成為軍事管製區和轟炸重點,通行風險極高,且極易留下行車記錄。周景明在最後時刻頻繁前往山頂,可能引起其司機、家人或日方監視者的額外注意。過於“經典”的地點,也可能在潛意識裡被對手優先排查。
·象征意義:權力的頂峰與極致的孤立。在此簽署的協議,如同在懸崖邊緣達成的交易,華麗而危險。
選項二:中環某會員製俱樂部如香港會或上海銀行俱樂部)。
·支持理由:“大隱隱於市”。利用周景明作為常客的身份,在人來人往的俱樂部中,選擇一個隔音的私人包間進行短暫會麵,反而可能因為其“公開性”而降低嫌疑。符合周景明維持表麵正常社交活動的行為模式,便於解釋其行蹤。俱樂部的人員複雜背景,也能為會麵提供天然屏障。
·反對理由風險:隔牆有耳。即使在私人包間,也無法完全排除被侍應生、其他會員或敵方滲透人員偶然察覺的風險。俱樂部本身可能在戰火中受損或被征用,留下物理證據。對於“賬房”而言,在此類半公開場合進行終極交易,其掌控力相對較弱。
·象征意義:殖民秩序的餘暉與公開的隱秘。在舊世界的沙龍裡,簽署埋葬舊世界的契約,充滿反諷的意味。
選項三:南區深水灣或淺水灣的私人遊艇會。
·支持理由創意元素):這是一個看似冒險,實則精妙的心理盲區。戰爭前夕,私人遊艇會異常冷清,幾乎被人遺忘。會麵可以安排在某一艘特定的、由“賬房”暗中控製的遊艇上。四麵環海,杜絕了竊聽和近距離監視,提供了無與倫比的物理隔絕。會麵結束後,“賬房”甚至可以直接從海上離開,不留任何陸路痕跡。對於周景明而言,以“疏散財產”或“檢查船隻”為由前往遊艇會,也符合其富人身份和戰前恐慌下的合理行為。
·反對理由風險:依賴於天氣和海況,不確定性增加。周景明是否熟悉並願意在如此“非常規”地點進行關鍵會麵?遊艇會本身可能已被日軍偵察機標記,存在遭遇空襲的極小概率風險。
·象征意義:流動的疆域與末路的逃途。在即將被封鎖的海域上,商討未來的流亡之路,地點本身就成為協議內容的最佳注腳。
“賬房”和黛從不同角度對這三個選項進行審視。
·從周景明的角度:他渴望安全、隱秘,同時需要維持體麵。選項一山頂)和選項二俱樂部)都可能符合他的偏好,但選項一的風險在戰時顯著增高。選項三遊艇)可能初時令他不安,但在“賬房”的引導和戰局的壓迫下,他很可能被說服,甚至覺得那更具“傳奇色彩”和“保障”聯想到協議中的海上撤離條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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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賬房”的角度:他追求絕對的控製與行動後的痕跡消除。選項一山頂)雖控製力強,但進出痕跡難消。選項二俱樂部)控製力最弱。選項三遊艇)在控製力和痕跡消除上達到最佳平衡,符合他“善弈者謀勢”的風格。
·從現實可行性角度:選項二俱樂部)在炮火中維持運營的可能性存疑。選項一山頂)的通行在最後幾天已極度困難。而選項三遊艇會),雖然冷清,但其基本設施碼頭、少量值守人員)在簽署日期前大概率仍能運作。
·從潛在證據角度:選項一和選項二,可能留下俱樂部簽到記錄、彆墅傭人或俱樂部侍應生的模糊記憶。而選項三,依賴於遊艇會的訪客日誌可能已遺失)和少數船員的口供更易於控製或轉移)。
“《戰國策·齊策五》有言:‘夫權藉者,萬物之率也;而時勢者,百事之長也。’”“賬房”沉吟道,“在當時那個‘時勢’下,常規的‘權藉’場所)都已不可靠。尋求超乎尋常的隱秘和掌控,是必然選擇。從行為邏輯、風險控製和我的個人風格判斷……”
他的手指,最終緩緩地點在了地圖上,南區那片蔚藍海域旁的遊艇會標誌上。
“這裡的可能性,最高。”
黛凝視著那個被點中的坐標,仿佛能感受到那份密約在海浪顛簸中被簽署時,所承載的絕望、貪婪與孤注一擲。地點,如同拚圖的最後一塊,一旦嵌入,那段隱秘的曆史便將清晰地浮現出來。然而,確認它,還需要最後的、決定性的證據。他們的目光,同時投向了窗外那片被戰火與濃煙籠罩的、未知的南方海岸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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