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中旬的香港，陷落前的最後時光如同沙漏中的餘沙，每一粒的墜落都清晰可聞。日軍的炮火已覆蓋九龍大部，港島北岸的許多建築也化作斷壁殘垣，硝煙與灰塵混合著鹹腥的海風，給這座垂死的城市蒙上了一層灰黃的屍衣。然而，在這片文明的廢墟之上，一種近乎病態的、回光返照般的“繁榮”，卻在某些特定的角落頑固地綻放。中環的華懋飯店，這座屹立在戰火邊緣的裝飾藝術豐碑，便成了這種荒誕景象的最佳舞台。
飯店厚重的旋轉門內外，是兩個涇渭分明卻又詭異交融的世界。門外，是衣衫襤褸的難民、荷槍實彈的士兵、以及呼嘯而過的救護車；門內，則是水晶吊燈折射出的璀璨光暈、西裝革履的紳士、珠光寶氣的名媛，以及空氣中彌漫的昂貴香水、雪茄與烤肉混合的甜膩氣息。殖民地的精英、尚未撤離的外交官、嗅覺敏銳的國際記者、以及各懷鬼胎的投機商人們，仿佛達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要在這末日審判降臨的前夜，耗儘最後一滴香檳，跳完最後一支華爾茲。
“賬房”選擇在此刻啟動“華懋飯店慈善晚宴計劃”，是一次精妙絕倫的心理切入。他通過一個與“雲雀”有隱秘聯係的、頗具聲望的猶太裔醫生，向晚宴的主辦方——以港督夫人名義發起、實則由幾位背景複雜的富商操盤的“戰時難民救助基金會”——捐贈了一筆不大不小、足以引起注意卻又不會過度惹人懷疑的款項，並為“林默”爭取到了一張珍貴的邀請函。
當黛，以“林默”的身份，踏入華懋飯店那燈火通明、穹頂高闊的大廳時，一陣強烈的眩暈感幾乎將她吞噬。不是因為這奢華，而是因為這奢華與窗外地獄形成的尖銳對比。她穿著一身借來的、款式保守但料子精致的墨綠色絲絨旗袍，脖子上掛著一串品相普通的珍珠項鏈，臉上施了薄粉，刻意淡化了她眼中過於銳利的光芒，代之以一種符合“流亡女教師”身份的、帶著些許驚惶與好奇的神情。她的任務明確而艱巨：利用這個魚龍混雜的場合，創造與同樣受邀出席的周景明“自然”接觸的機會，近距離觀察他的狀態，並嘗試獲取關於密約簽署地點的最終確認線索。
她手中端著一杯幾乎未動的香檳，像一葉浮萍，在衣香鬢影的人潮中緩緩移動。耳朵捕捉著周圍零碎的對話碎片——對戰局的悲觀預測、對撤離渠道的打探、對物資價格的驚歎、以及一些毫無意義的調情與應酬。她的目光則如同最精密的雷達，掃過一張張或焦慮、或麻木、或強作歡顏的麵孔，尋找著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目標。
周景明出現了。他在一位日本領事館低級官員的“陪同”下，走進了大廳。他瘦了不少，往日精心打理的頭發略顯淩亂，名貴的西裝穿在身上也顯得有些空蕩。他的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容，眼神卻像受驚的兔子，不斷掃視著四周，與任何人對視都迅速避開。他手中緊緊攥著一杯威士忌，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日本人看似客氣地跟在他身旁，實則是一種不言自明的監控。他像一件被暫時展示、卻又隨時可能被收回倉庫的尷尬展品。
黛耐心地等待著時機。她看到周景明與幾個人機械地寒暄後，獨自走向靠近露台的一處相對安靜的角落，似乎想喘口氣。她端起酒杯，裝作不經意地經過，在與周景明擦肩而過的瞬間，“恰好”被一位匆忙的服務生撞了一下，杯中的香檳潑灑出來，有幾滴濺在了周景明的袖口上。
“啊！對不起，實在對不起！”黛立刻用帶著恰到好處驚慌與歉意的聲音說道，掏出一方乾淨的手帕遞過去。
周景明嚇了一跳，幾乎是本能地縮了一下，待看清是一個麵容清秀、神情惶恐的年輕女子，才稍稍放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沒……沒關係。”
“您是……周科長？”黛露出恰到好處的、帶著一絲仰慕的驚訝，“我在報紙上見過您的照片。沒想到能在這裡遇見您。這真是太失禮了……”她堅持遞著手帕，眼神懇切。
在這種場合下，麵對一位看似無害且充滿歉意的女士，周景明殘存的紳士教養讓他無法拒絕。他接過手帕，敷衍地擦了擦袖口。
“一點小事，不必掛心。”他試圖維持風度，但聲音乾澀。
“最近真是太亂了，”黛壓低聲音，仿佛在分享一個秘密，語氣中帶著知識分子的憂懼，“真不知道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周科長您見多識廣，不知……是否聽說過一些……可靠的消息？”她問得模糊，卻恰好戳中了周景明最敏感的神經。
周景明的眼神閃爍了一下，警惕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日本官員，湊近半步，用幾乎耳語的聲音，帶著一絲抱怨和自嘲：“消息？哼，都是騙人的鬼話！前幾天還有人信誓旦旦……結果呢？簽了東西又怎樣？承諾？比不過這炮彈實在！”他話語中充滿了被人愚弄後的憤懣和走投無路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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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簽了東西？”黛適時地流露出好奇與同情，“在這種時候，還有人能履行承諾嗎？除非……是在一個足夠安全，讓人放心的地方？”她引導著，目光純淨，仿佛隻是一個不諳世事的聽眾。
周景明似乎被觸動了某根心弦，他猛地喝了一口酒，眼神飄向露台外黑暗的海麵，喃喃道：“安全？哪裡安全？山上？俱樂部？還是……海上？”他搖了搖頭，像是意識到自己失言，立刻閉上了嘴，將手帕塞回黛手裡，匆匆說了句“失陪”，便像逃避什麼似的，快步回到了日本官員的身邊。
“海上”。
這個詞如同一個清晰的坐標，瞬間與“賬房”之前推斷的“遊艇會”選項重合。黛的心臟在胸腔裡有力地跳動了一下，不是喜悅，而是一種確認目標後的冰冷沉著。周景明在精神瀕臨崩潰、防備最弱的瞬間，吐露了最關鍵的信息。
她不動聲色地收起手帕，混入人群。任務已經完成了一半。然而，就在她準備尋找機會悄然離場時，一道銳利的目光鎖定了她。那目光來自晚宴主持台附近，一個穿著剪裁合體國民黨軍服、麵容冷峻的中年男子。他並未一直盯著她，但那偶爾掃視過來、帶著審視與探究意味的一瞥，讓黛的後背瞬間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她認出那個人——軍統香港站的副站長，代號“漁夫”。一個以手段狠辣、嗅覺靈敏著稱的人物。
軍統的人出現在這裡毫不意外，但被他注意到，絕非好事。是因為她與周景明那短暫的接觸？還是她這個“林默”的身份，在某些細節上引起了對方的懷疑？
黛立刻低下頭，掩飾住內心的波瀾，裝作對餐台上精致的糕點產生了興趣。她知道，自己必須儘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華懋飯店的燈火依舊通明，盛宴仍在繼續，但對於黛而言，這場奢華的晚宴已經結束。她得到了想要的線索，卻也引來了新的、或許更危險的關注。《詩經·小雅》有言：“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此刻的她，正走在這樣一片薄冰之上，腳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漩渦。確認了“海上”的方向，但通往那裡的航路，似乎比想象中更加危機四伏。她輕輕捏了捏手中的珍珠項鏈，感受著那微涼的觸感，如同握著一枚在黑暗中指引方向，卻也同時可能吸引鯊魚的夜光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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