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一月一日,香港淪陷後的第七日,新年的開端沒有帶來任何希望,隻有深入骨髓的寒意與彌漫在潮濕空氣中的絕望。黛與“疾風組”在赤柱半島南端一處廢棄的漁民小屋中醒來,這裡比之前的燈塔小屋更為簡陋,海風的呼嘯聲如同永恒的哀歌。內部清洗的陰影如同無形枷鎖,讓他們對任何外部接觸都充滿了近乎本能的警惕。然而,生存的本能迫使他們必須獲取食物和情報。
通過小陳冒險在附近荒村用一塊瑞士手表換來的零星消息,他們得知赤柱監獄附近有一個黑市據點,能搞到食物和一些非正式的消息。更關鍵的是,傳言那裡有一個叫“老劉”的司機,有時能用他的卡車偷偷運人離開赤柱區域,前提是支付足夠的黃金或外幣。
老劉,五十歲上下,麵容黝黑布滿風霜,總是一頂舊鴨舌帽壓得很低,開著一輛破舊但發動機聲音異常平穩的福特卡車。他自稱是替占領軍運輸部門乾活的“苦力”,利用職務之便“撈點外快”。在幾次謹慎的、通過中間人進行的接觸中,老劉表現得很“職業”:不多問,不還價,隻談路線、時間和報酬。他抱怨日本人的嚴苛,偶爾提及家人在內地,言語間流露出對時局的無奈和對金錢的渴望,一切都顯得合情合理。
·黛的視角極度審慎):老劉的出現過於“及時”,像是一場精心編排的戲碼。他的背景看似無懈可擊,但越是完美,越值得懷疑。她反複推敲每一個細節:老劉對日軍檢查站換崗時間的熟悉程度是否超出了普通司機的範疇?他抱怨日本人的語氣,是發自內心的厭惡,還是刻意模仿以博取信任?
·阿海的視角實用主義傾向):他更關注老劉的“工具性”。卡車是實實在在的,能帶他們離開這片絕地。他暗中檢查過那輛福特卡車,確認其性能良好,並非擺設。至於老劉本人,阿海認為“拿錢辦事”的邏輯在亂世中更為普遍,隻要報酬足夠,背叛的成本就會變高。
·小陳的視角渴望信任):連續多日的逃亡和“杜鵑”警報帶來的信任危機,讓他內心極度渴望一個可以依賴的“自己人”。老劉樸實的外表和關於家人的話語,觸動了他心中對“普通人”的想象,他傾向於相信老劉是亂世中掙紮求存的可憐人。
約定的交易時間是正午,在赤柱監獄後方一片廢棄的采石場。黛堅持隻由她和阿海前去,讓小陳在遠處隱蔽觀察,作為最後的預警。
老劉的卡車準時出現,停在了預定地點。他跳下車,搓著手,臉上帶著討好的、略顯緊張的笑容:“東西都準備好了?錢帶夠了吧?這條路現在可不好走,風險大得很。”
黛將一小袋港幣和幾枚鷹洋遞過去,目光卻如同探針,掃視著老劉的全身。他的手指粗糙,確實是常年握方向盤的手,指甲縫裡也有油汙。一切正常。
然而,就在老劉接過錢袋,指尖觸碰到銀元的那一刻,黛的心猛地一沉。
他的清點動作,太快,太熟練了。那不是普通司機數錢的方式,更像是一種經過長期訓練、對貨幣真偽和數量進行快速評估的本能。而且,在他低頭數錢的瞬間,鴨舌帽的帽簷下,脖頸處似乎露出了一小片異常乾淨的皮膚,與周圍飽經風霜的膚色形成了微妙對比——那像是長期被衣領遮蓋的痕跡,但司機這個職業,脖子通常也會暴露在陽光下。
更讓她警覺的是那輛卡車。車廂裡散落著一些蔬菜,看似是偽裝,但她注意到,在幾捆蔬菜下麵,隱約壓著幾條顏色深暗、質地厚實的帆布帶——那更像是用來捆綁貨物,或者……拘束人員的裝備,而非運菜所需。
老劉數完錢,抬起頭,臉上堆笑:“沒問題,上車吧,趁現在崗哨換班。”
就在這一刻,或許是因為交易即將達成,他精神略有鬆懈,眼神下意識地、極其快速地朝著采石場入口處的某個方向瞟了一眼。那不是一個等待顧客上車時該有的張望,更像是一種確認——確認某個信號,或者確認同夥是否就位。
《吳子·治兵》有言:“凡戰之要,必先占其將而察其才。”而此刻,她要判斷的是這個看似卑微的“司機”是否包藏禍心。這些細節單獨看或許都可解釋,但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條令人不安的邏輯鏈:受過特殊訓練數錢動作)、可能偽裝身份頸部膚色)、車廂內有可疑裝備帆布帶)、以及最後那個泄露天機的眼神。
“等等,”黛突然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她的手看似隨意地垂在身側,實則已按在了腰間藏匿的匕首上,“老劉,你剛才說,你家在潮州?”
老劉愣了一下,眼神閃過一絲極快的慌亂,雖然立刻被他用笑容掩蓋:“啊……是,是啊,潮州庵埠。”
“庵埠的牛肉丸最有名,”黛緩緩說道,目光緊鎖著他的雙眼,“我有個朋友也是庵埠人,他說最好吃的那家老店,就在鎮東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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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對!就是那家!”老劉迫不及待地接口,笑容更盛。
黛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她剛才的話完全是隨口編造的試探。庵埠確實以牛肉丸聞名,但所謂“鎮東頭的老店”純屬子虛烏有。老劉的急切附和,暴露了他對潮州,至少對庵埠,並不像他自己聲稱的那樣熟悉。
忠誠的司機?不,這是一個精心偽裝的陷阱。
“情況有變,交易取消。”黛的聲音瞬間冰冷,同時向阿海使了一個眼色。
老劉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驟然變得凶狠:“什麼意思?耍我?”
幾乎同時,采石場入口處傳來了石塊滾落的聲音,以及隱約的人影晃動。
沒有時間猶豫了。
“走!”黛低喝一聲,與阿海同時轉身,向與小陳約定好的撤離路線疾奔。
身後,傳來了老劉氣急敗壞的叫罵聲,以及拉槍栓的清脆聲響——一個普通司機,是不會有槍的。
最後一刻的疑慮,拯救了他們。那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數錢的動作、頸部的膚色、車廂裡的帆布帶、那個確認的眼神,以及最後關於籍貫的愚蠢謊言——共同揭穿了“忠誠司機”的假麵。信任在亂世中是奢侈品,而懷疑,則是活下去的必需品。他們再次融入赤柱半島荒蕪的山石與灌木之中,身後是暴露的陷阱和更加險惡的前路。老劉是誰的人?“梅機關”?“櫻機關”?還是其他勢力?答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又一次在生死邊緣,憑借一絲微光般的警覺,掙脫了致命的絞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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