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飛再次踏入卡琳娜的工坊時，相較於第一次的戒備與陌生，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熟悉感。空氣中依舊彌漫著機油、臭氧和焊錫的混合氣味，各種機械臂仍在不知疲倦地工作，發出規律性的嗡鳴與輕響。這裡就像一個獨立於“銀色曙光號”龐大精密體係之外的技術孤島，充斥著一種混亂卻高效的創造力。
卡琳娜正坐在一個工作台前，背對著他。她的機械左臂此刻變形成了一套極其精密的微型工具組，正在拆解一個結構複雜的球形裝置，動作快得隻剩下一片令人眼花繚亂的金屬流光。她的專注力仿佛形成了某種力場，將外界的喧囂都隔絕在外。
龍飛沒有打擾她，隻是安靜地站在門口清潔區，目光掃過工坊裡那些奇特的造物。他的視線最終落在那台被部分拆解的“暴龍”訓練機駕駛艙上。可以看到，內部結構已經加裝了一些非標準的、線條更粗獷的液壓杆和能量緩衝導管，與他之前見過的標準化部件截然不同。那是卡琳娜為他準備的“升級”。
過了一會兒，卡琳娜手中的精密工具組停了下來，那個球形裝置的核心被成功取出，是一塊燒毀的能量晶片。她似乎鬆了口氣，機械臂變回尋常手指形態，隨手將報廢晶片扔進旁邊的回收箱，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她這才轉過身，看到龍飛，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隻是點了點頭：“準時。很好。效率因子提升。”
她指了指旁邊一個連接著無數線纜的座椅：“第二次神經信號校準。這次需要采集你在模擬低強度情緒波動下的信號特征。嘗試回憶一些……強度不高但清晰的情緒片段。正向或負向皆可，需記錄差異。”
龍飛依言坐下，任由卡琳娜將那個布滿傳感器的頭盔戴在他頭上。冰涼的觸感貼合頭皮。
“開始記錄基線數據。”卡琳娜回到主控台，機械臂接入接口，光屏上再次亮起龍飛複雜的神經信號圖譜。機械臂自檢日誌的角落極快地閃過一行殘缺的“鐵幕”舊碼，她瞳孔微縮，瞬間切斷了日誌顯示，像要親手掐斷某個過去的回響。
龍飛閉上眼，嘗試集中精神。低強度情緒片段？他首先想到的是家鄉山林間吹過的風，陽光透過樹葉灑下的光斑……但這些畫麵迅速被更濃重的陰影覆蓋——火光、慘叫、那個冰冷的暗星會標誌。他的信號圖譜瞬間劇烈波動起來，警報聲輕微響起。
“強度超標。不符合‘低強度’參數要求。”卡琳娜的聲音平靜地傳來，“抑製器場強提升5以平穩信號。嘗試更平和的片段。”
龍飛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記憶浪潮。他努力去想一些彆的……想到卡琳娜工坊裡那株發光的植物“螢火”，想到她拆卸裝置時那種純粹的專注……圖譜的波動稍稍平緩了一些。
“有效。維持。”卡琳娜記錄著數據。
校準過程持續了大約二十分鐘，期間兩人幾乎沒有交流，隻有儀器運行的輕微嗡鳴和卡琳娜偶爾報出的技術參數。
完成後，卡琳娜拔掉鏈接，看著數據微微點頭：“模型優化進度38.6。預期準確。你的神經信號特征穩定性比上次提升12.4，抑製器適應性增強。”
她走到一旁，拿起一杯成分不明的能量飲料喝了一口，目光掃過龍飛，似乎無意中落在他那台正在被改造的駕駛艙上。
“緩衝係統硬件改裝進度75。原有的設計冗餘度不足，應對高過載衝擊時，能量回灌會嚴重損傷駕駛員脊柱神經。”她像是在做技術彙報，語氣平淡，“標準設計隻考慮平均水準以下的負荷。”
龍飛沉默了一下，問道：“為什麼……你對這些這麼了解？”他指的是她對機甲緩衝和神經接口損傷的了解，似乎遠超普通技師。
卡琳娜放下杯子，金屬手指無意識地在工作台上敲擊了幾下，發出清脆的嗒嗒聲。她沒有立刻回答，工坊裡隻有機械臂工作的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但語速稍微慢了一點：“因為‘標準設計’的不足，是有代價的。”
她抬起自己的機械左臂，冰冷的金屬表麵在工坊的光線下泛著微光。這不是那種仿生度極高的精美義肢，而是更側重於功能性和堅固性的純機械構造，充滿了力量感和技術感。
“我以前用的，不是這個。”她說道，語氣像是在陳述一個實驗參數，“是聯盟第三代‘精靈’仿生臂。神經鏈接精度更高，觸感反饋更真實。看起來也幾乎和真的一樣。”
龍飛看著她，沒有打斷。
“在一次常規機甲測試中，‘雷狼’原型機的傳動係統發生非預期共振。頻率恰好與‘精靈’臂的核心處理器固有頻率重合。”她的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隻有純粹的事實陳述，“引發連鎖過載。仿生臂內部能量回路熔毀，生物鏈接端口碳化。”
她用右手指了指自己左肩與機械臂連接的部位：“標準安全協議未能及時中斷鏈接。能量反饋灼傷了大部分臂叢神經和部分脊髓。他們保住了我的命，但原來的手臂，以及那部分神經，無法修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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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飛呼吸微微一窒。他能想象那是什麼樣的痛苦。他也經曆過力量反噬的痛苦，但卡琳娜所描述的，是一種冰冷的、由精密科技失效帶來的、近乎於“意外”的殘酷。
“所以，”卡琳娜繼續說道，語氣依然平淡，“他們給我換了這個。重型工業用基礎型號，我自己改裝的。神經鏈接方式更直接，也更……粗糙。反饋延遲比‘精靈’臂高7毫秒，但結構強度提升300，能量抗性提升500，並且我設置了七重獨立安全中斷協議。”
她活動了一下機械手指，指尖變換出幾種不同的工具形態，快如閃電。“它不夠精致，但足夠可靠。不會因為一個意外的共振頻率而熔化。”
她看向龍飛，藍色的眼睛裡沒有任何悲傷或自憐，隻有一種經過淬煉的、極致的務實：“數據告訴我，過於追求模擬‘自然’而犧牲絕對可靠性的設計，是低效且危險的。無論是機械，還是……”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選擇一個合適的詞。
“……還是其他係統。”她最終說道，目光似乎無意地掃過龍飛脖頸上的抑製器。“失控的風險，必須被降低到可計算、可管理的範疇。這是我現在的設計準則。”
龍飛瞬間明白了她話語中未儘的含義。她如此熱衷於改進他的神經接口和緩衝係統，不僅僅是因為“項目”或“職責”，更是因為她親身經曆過“係統失效”的可怕後果。她對於“控製”和“安全”的偏執，源於她自己的失去。
他也忽然理解了，為何她總是用那種純粹技術的、不帶情感的方式看待他和他那危險的力量。在她看來，他或許就像一台極其強大卻設計缺陷嚴重的機甲，一個亟待解決的高風險技術難題。而解決難題，防止災難重演，是根植於她過去傷痛的、最核心的行動邏輯。
工坊裡陷入短暫的沉默。隻有那株發光的“螢火”在輕輕搖曳。
“校準完成。你可以走了。”卡琳娜轉過身，重新麵向她的工作台，機械臂再次變形成工具，開始處理下一個待修部件，仿佛剛才那段簡短的、涉及自身傷痛的對話從未發生過。
對她而言，那或許隻是一次必要的數據交換，用以解釋她的技術選擇背後的邏輯。
但對龍飛而言，那冰冷敘述背後所隱藏的創傷與失去，卻讓他脖頸上抑製器的冰冷觸感，似乎多了一絲不同以往的、沉重的溫度。
他默默地站起身，離開了工坊。
這一次，他身後的世界裡，那些冰冷的齒輪和電路之間，似乎隱約回響著一段屬於過去的、無聲的悲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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