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放榜的狂喜,如同夏日驟雨,來得猛烈,去得也迅疾。當興奮的浪潮退去,一種複雜難言的情緒浮上心頭。我們四個——我、陳琳、邵萍、趙鬆,不約而同地再次走向擒龍村外那片沉默的亂葬崗。
林雯靜的墳塋就在我出生的那個墳坑旁邊,新立的石碑粗糙而冰冷。我們把她最喜歡的野花輕輕放在墓前,邵萍拿出那份紅榜喜報的複印件,用火柴點燃。
橘黃色的火苗舔舐著紙張,黑色的灰燼如同蝴蝶,掙紮著升向天空。
“雯靜,我們做到了。”邵萍的聲音很輕,眼圈泛紅,“五班不是垃圾班,我們考上了一中,我們班……有二十幾個人,都有書讀了。”
“你看到了嗎?”陳琳哽咽著,“我們沒給你丟人。我們替你……爭了口氣。”
我指尖觸碰著石碑上冰涼的名字,在心裡默默對她說:“我們替你看了,替你走了下去。那邊的世界,如果也有學校,你一定也是最好的學生。”
【一】夏日的隔閡與分彆
六月初的烈日毒辣無比。我懶懶地趴在自家臨街鋪麵的玻璃櫃台上,及腰的長發披散著,身上穿著媽媽新買的碎花連衣裙,寬大的領口露出纖細的鎖骨和若隱若現的雪白肌膚。
弟弟秋生小升初考了190分,毫無懸念地步了我的後塵,進了湖城區一中,分在了初一五班。命運的齒輪,仿佛在無情地重複。
屋外傳來一陣喧鬨的笑聲。是蕭逸、周軍、周成剛他們來找我哥曹楠了。明天,哥哥就要離開清州去爸爸那邊。他們這群死黨在屋前空地上追逐打鬨,比劃摔跤,充滿了原始而蓬勃的、屬於男性的活力。
那是一個我無法參與、也無法真正理解的世界。像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看得見,卻觸摸不到。
“鍋巴,秋波就拜托給你照顧了,你們在同一個學校,彆讓人欺負她。”哥哥曹楠的聲音傳來。
“你不在了,賈寶玉就是我們大家的……”他們看了我一眼。“妹妹!”
我正望著窗外發呆,看到爺爺扛著鋤頭從馬鞍山腳回來。不知哪根筋搭錯,我猛地站直,學著爸爸敬軍禮的樣子,對著爺爺“啪”地立正,敬了個不標準的禮,捏細嗓子喊:“歡迎曹大人回府!”
爺爺愣了一下,哭笑不得地走過來,抬手習慣性地拍了下我的頭頂:“誰教你這樣敬禮的?軟綿綿的,一點力度都沒有!”
他的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了。目光落在我披散的長發、白皙的臉龐和碎花連衣裙上。那半句“像個姑娘家”卡在喉嚨裡,最終隻是搖了搖頭,眼神複雜地看了我一眼,沉默地進了屋。
我訕訕地放下手,臉上發燙。
第二天一早,蕭逸他們齊聚我家門口。哥哥挨個拍他們肩膀:“好好讀書,考大學!”他的手在我肩上懸空片刻,最終落在空中,“秋波,你也要好好的,彆讓爺爺和媽媽擔心。”
媽媽紅著眼眶給哥哥整理衣服:“秋生,第一次出遠門,要照顧好自己!”
姑父周衛華中校從吉普車上跳下。哥哥回頭看了一眼家人和朋友,毅然登車。車開走了,我追著車跑了不到一百米,淚水模糊了視線:“哥哥……!”
【二】雙喜臨門與族會驚變
沒過幾天,兩份沉甸甸的信封送到了馬鞍山腳的工地——蓋著清州市第一中學紅色印章的錄取通知書,和蓋著西南軍區政治部大印的信封。
媽媽顫抖著接過信封,反複確認著字跡,喜悅的淚水奪眶而出。爺爺聞訊趕來,小心翼翼捧過通知書,指腹摩挲著“清州市第一中學”和“西南軍區政治部”那幾個凸起的字,眼眶濕潤。他猛地一拍大腿:“打電話!叫十三速歸!家裡有大事商量!”
剛晉升上校的爸爸風塵仆仆趕回,軍裝都沒來得及換,臉上帶著焦急——他以為家裡又出了什麼事。
爺爺動用了極大威望,召集所有曹氏族人,再次聚集在擒龍村祖屋。這間屋子,自1993年春節後,大伯父曹淳感念當年我爸的擔當,力排眾議還給了爺爺。
堂屋裡擠滿了人,氣氛莊重而微妙。神龕下香煙繚繞,燭火跳動,映照著一張張神色各異的臉。
爺爺換上一身漿洗得乾淨板正的深色布褂,臉上是前所未有的肅穆。他示意我上前,跪在神龕下的蒲團上,正對列祖列宗的牌位。
族人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許多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充滿了探究、疑惑和惡意。他們猜測著:是不是這個“災星”又克死了人?還是像四班那個女生一樣,被人壞了貞潔,要當眾執行家法?
就在各種猜測甚囂塵上時,爺爺蒼老卻沉穩的手掌,重重按在了我的頭頂。
他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滿堂族人,聲音洪亮而決斷:
“列祖列宗在上,今日,曹鎮在此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