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合香在顛簸的馬車裡悠悠轉醒時,鼻腔裡還縈繞著河東叛軍帳中特有的劣質胡麻香,混雜著自己傷口滲出的血腥氣。她想抬手揉一揉發沉的額角,左臂剛動了半寸,便被撕裂般的疼痛攥住,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襯的素色絹衣。
“姑娘醒了?”車外傳來護送將領趙武粗啞的嗓音,帶著幾分如釋重負,“再有半個時辰便入長安城門,阿羅憾先生已在城外十裡亭候著了。”
蘇合香艱難地側過頭,透過車簾縫隙看見夕陽正沉在長安城的飛簷翹角後,把朱雀大街儘頭的明德門染成了暖金色。她下意識摸向懷中,指尖觸到錦盒冰涼的琺琅紋樣時,懸了一路的心才終於落地——那裡麵盛著的,是用三十七個胡商性命換來的麝香臍。
車駕剛停穩,阿羅憾便掀簾而入。他素來梳理得整齊的粟特卷發此刻沾著塵土,靛藍色胡商袍上還留著幾處刀劍劃破的口子,見蘇合香臉色慘白如紙,原本急切的問話竟卡在了喉嚨裡,隻伸手輕輕拂去她鬢邊沾著的草屑:“傻丫頭,怎的非要親自去?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怎對得起你師父臨終所托?”
“長安十二香不能少了麝香。”蘇合香扯出個虛弱的笑,聲音輕得像羽毛,“師父說過,這十二香是盛唐氣韻的骨血,少一味,便是殘缺。”她說著要起身,卻被阿羅憾按住肩膀。
“彆動,趙武已去請太醫署最好的金瘡醫,你且在馬車上歇著,我讓人把合香居的家夥什都搬去行宮——陛下特許你在宜春殿偏閣複原麝香,說要親眼看著長安十二香集齊。”阿羅憾從袖中取出個玉瓶,倒出粒琥珀色的藥丸,“這是波斯貢的止痛丹,你先服下,免得夜裡疼得睡不著。”
蘇合香含下藥丸,苦澀的藥味在舌尖蔓延開時,忽然想起在河東倉庫與叛軍廝殺的場景。當時她剛把錦盒揣進懷裡,便有個滿臉橫肉的叛軍舉刀劈來,若不是趙武的親兵用身體擋了那一刀,此刻她怕是早已成了刀下亡魂。那親兵倒下時,鮮血濺在她手背上,溫熱的觸感仿佛還在掌心灼燒。
“那些護送的弟兄……”蘇合香聲音發顫。
阿羅憾眼神暗了暗,伸手攏了攏車簾,擋住外麵漸暗的天色:“趙武說,折了七個弟兄,都按陣亡將士的規製厚葬,家眷也會由官府妥善安置。你彆多想,先養好傷要緊。”
馬車再次啟動,緩緩駛入明德門。蘇合香靠在軟枕上,聽著車外熟悉的市井聲——挑著擔子的貨郎在吆喝新釀的桂花酒,賣胡餅的攤販在敲著鐵板,還有孩童追逐打鬨的笑聲。可她知道,這繁華表象下早已暗流湧動,安祿山的叛軍離長安越來越近,若不能儘快集齊長安十二香,或許這盛唐的最後一縷香魂,也要隨戰亂消散了。
抵達宜春殿偏閣時,太醫剛為蘇合香處理完傷口。左臂的刀傷深可見骨,雖已敷了最好的金瘡藥,纏了厚厚的紗布,但太醫還是反複叮囑,至少要靜養半月,切不可動氣勞累。可蘇合香看著桌上擺著的乳缽、研杵、香篩,還有阿羅憾連夜從合香居運來的數十種輔料,隻淡淡說了句:“勞煩太醫多開些止痛的藥膏,今夜我要開工。”
太醫還想勸阻,卻被阿羅憾用眼色攔下。他太了解蘇合香的性子,一旦認準的事,便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待太醫走後,阿羅憾讓人在偏閣裡燃了安神香,又煮了碗參湯端到蘇合香麵前:“我已讓人去查麝香臍的用法,《香經》裡記載的‘麝香合香法’怕是要用到辰砂和當歸,你且先補補身子,等查到了再說。”
蘇合香接過參湯,卻沒喝,隻是放在一旁。她打開錦盒,取出那枚麝香臍——足有拳頭大小,外皮呈深褐色,布滿細密的紋路,湊近聞時,能嗅到一股濃鬱卻不刺鼻的香氣,帶著幾分山野間的清冽。她想起師父曾說過,上好的麝香臍要在霜降後取,此時麝香腺最飽滿,香氣也最綿長。
“不用查了。”蘇合香拿起乳缽,右手微微用力,卻因牽動傷口疼得皺眉,“師父曾教過我複原麝香的法子,要先將麝香臍陰乾七日,再用溫酒浸泡三個時辰,去除腥氣,然後與辰砂、當歸、沉香末按三錢比一錢的比例混合,搗成細粉,最後用蜜蠟封存三日,才能成香。”
“可你現在的身子……”阿羅憾看著她蒼白的臉色,滿心擔憂。
“遷都隊伍三日後便要啟程,我沒有七日的時間。”蘇合香放下乳缽,走到窗邊,望著外麵漆黑的夜空,“我得想辦法縮短陰乾的時間,或許可以用鬆針火慢慢烘烤,既能加速乾燥,又能增添幾分鬆木香,讓麝香的氣息更醇厚。”
阿羅憾還想說什麼,卻見蘇合香已轉身拿起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刮著麝香臍表麵的雜質。她的右手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左臂垂在身側,紗布上已滲出淡淡的血痕。阿羅憾無奈,隻得找來個小炭爐,又去禦花園采了些新鮮的鬆針,在偏閣角落裡支起烘烤的架子。
夜色漸深,偏閣裡隻剩下乳缽碰撞的“篤篤”聲和鬆針燃燒的“劈啪”聲。蘇合香坐在矮凳上,右手不停地搗著麝香末,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滴在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水漬。她每搗幾下,就要停下來喘口氣,左臂的疼痛像針一樣紮著她,可每當聞到麝香的香氣越來越濃鬱,她便又有了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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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羅憾坐在一旁,默默地為她添著鬆針,時不時遞上一杯溫水。他看著蘇合香專注的側臉,忽然想起初見她時的模樣——那時她才十三歲,穿著粗布衣裙,站在合香居的門口,手裡攥著半塊胡餅,眼神卻亮得像星星,說要跟著師父學製香。如今十年過去,那個瘦弱的小姑娘,已長成能撐起長安香文化的脊梁。
“阿羅憾先生,幫我取些辰砂來。”蘇合香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阿羅憾連忙起身,從藥櫃裡取出一小包辰砂,遞到蘇合香麵前。隻見蘇合香用小勺舀起辰砂,小心翼翼地撒進乳缽裡,動作輕柔得像在嗬護易碎的珍寶。她一邊攪拌,一邊輕聲說:“辰砂能讓麝香的香氣更穩定,也能讓香體呈現出暗紅色,就像盛唐的落日,既有繁華的厚重,又有落幕的淒美。”
阿羅憾看著她認真的模樣,忽然覺得眼眶發熱。他知道,蘇合香複原長安十二香,不僅僅是為了完成師父的遺願,更是為了留住盛唐的記憶。這十二香裡,有長安城的市井煙火,有大明宮的莊嚴華貴,有絲綢之路的駝鈴聲聲,也有無數像他們一樣熱愛這片土地的人的心血。
不知不覺,天已蒙蒙亮。蘇合香終於將麝香末搗成了細粉,她拿起香篩,將粉末細細篩了一遍,然後倒進鋪著油紙的托盤裡,用蜜蠟封存好。做完這一切,她再也支撐不住,身子一歪,倒在阿羅憾懷裡。
“姑娘!”阿羅憾連忙扶住她,隻見她臉色蒼白如紙,呼吸也變得微弱。他慌亂地探了探她的脈搏,還好隻是體力不支暈了過去。阿羅憾小心翼翼地將蘇合香抱到床上,蓋好被子,又讓人去請太醫。
待蘇合香再次醒來時,已是午後。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臉上,暖洋洋的。她動了動手指,發現左臂的疼痛減輕了不少,想來是太醫又換了新藥。這時,她聽見門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抬頭一看,竟是蕭策。
“你怎麼回來了?”蘇合香又驚又喜。她知道蕭策正忙著統籌長安周邊的防務,按理說不該有空來行宮。
蕭策走到床邊,坐在矮凳上,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額頭,確認沒有發熱,才鬆了口氣:“聽聞你受傷還執意複原麝香,我放心不下,便向陛下請了半個時辰的假。”他說著,從袖中取出個小小的香囊,遞到蘇合香麵前,“這是用你之前教我的法子做的安神香,你聞聞,有沒有哪裡不對。”
蘇合香接過香囊,湊近聞了聞,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混合著沉香的氣息縈繞在鼻尖,溫和而舒緩。她笑著說:“很好,比上次進步多了,就是薰衣草的用量多了些,下次少放一錢便正好。”
蕭策看著她眼中的笑意,心中的擔憂漸漸消散。他知道蘇合香一直背負著太多,既要複原長安十二香,又要操心戰亂的事,可她從不抱怨,隻是默默承受著。蕭策握緊蘇合香的手,輕聲說:“遷都後,我會保護好你和陛下,也會保護好長安的百姓。待戰亂平息,我們再一起回長安,看你把長安十二香的香氣,重新灑滿這座城。”
蘇合香點點頭,眼眶有些濕潤。她知道前路艱難,安祿山的叛軍勢如破竹,遷都之路也必定充滿險阻,但隻要有蕭策在,有阿羅憾在,有那些熱愛盛唐的人在,她就有信心守住這最後一縷香魂。
這時,阿羅憾端著一碗粥走進來,見蕭策也在,便笑著說:“正好,陛下剛派人來問,麝香複原得如何了。合香,你且嘗嘗這蓮子粥,是禦膳房特意為你熬的,補身子。”
蘇合香接過粥碗,小口喝著。蓮子的清甜在舌尖蔓延開,暖了胃,也暖了心。她看向桌上封存好的麝香末,又看向窗外湛藍的天空,忽然覺得充滿了力量。
三日後,遷都隊伍啟程。蘇合香坐在馬車上,懷裡抱著裝有長安十二香的錦盒。馬車緩緩駛離長安城,她回頭望去,隻見明德門在夕陽中漸漸變小,最終消失在視線裡。蘇合香握緊錦盒,在心中默念:長安,等著我,待戰亂平息,我定會帶著長安十二香,回來續寫你的繁華。
車外,蕭策騎著馬,身姿挺拔如鬆。他回頭看向蘇合香的馬車,眼中滿是堅定。他知道,這場戰亂不僅是為了守護大唐的江山,更是為了守護像蘇合香這樣為傳承文化而努力的人,守護這盛唐最後的香魂。
夕陽下,遷都隊伍的身影漸漸遠去,隻留下一縷淡淡的香氣,縈繞在長安城外的古道上,仿佛在訴說著一個關於堅守與傳承的故事。而這縷香氣,也將隨著遷都隊伍,走向遠方,等待著再次回到長安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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