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策將手中的《通典·兵典》輕輕擱在案幾上時,窗欞外的夕陽正把“盛唐香文化博物館”庭院裡的月桂樹染成暖金色。書頁間夾著的那片乾枯的沉香木薄片,是去年從河東古戰場遺址帶回的,此刻在暮色裡泛著淡淡的琥珀光澤,像一枚凝固了時光的印章。
“蕭先生,這是您要的《唐代邊軍物資賬簿輯校》,剛從市圖書館古籍部調回來的影印本。”實習生小林抱著厚厚的線裝書走進研究室,腳步放得極輕——她總說蕭策看書時的模樣像在與千年前的人對話,不忍打斷。蕭策起身接過,指尖觸到書頁邊緣的磨損處,忽然想起天寶十四載那個雪夜,他在洛陽城頭翻看軍需賬簿時,指尖也是這樣冰涼的觸感。
“多謝。”他頷首致謝,目光落在封麵泛黃的題簽上,忽然頓住。小林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隻見賬簿封皮角落有一處淡淡的褐色汙漬,形狀像極了博物館裡展出的“行軍香”燃儘後留下的香灰印記。
“這汙漬倒奇怪,古籍部的老師說查了館藏記錄,幾十年前就有了。”小林隨口說道,轉身去整理案頭的文獻。蕭策卻已抽出書簽,小心翼翼地翻開賬簿第一卷。
書頁是上好的桑皮紙,曆經千年仍帶著淡淡的草木氣息,與博物館裡複原的“桑皮紙香箋”氣味如出一轍。他逐頁翻閱,目光在記錄“香料”的條目上格外停留——唐代邊軍常用“迷迭香”驅蟲、“安息香”安神,這些在去年與蘇合香合著《盛唐軍事與香文化》時已考證詳實。可當翻到卷三“隴右道軍需補給”這一頁時,一行小字忽然攫住了他的視線:“開元二十八年,賜隴右軍‘金桂香’百丸,用於傳遞軍情密信,香燃則信至。”
“金桂香”?蕭策的手指猛地頓住,指腹反複摩挲著那行字跡。他分明記得蘇合香複原的“長安十二香”裡並無此名,《香經》殘卷中也從未提及。難道是邊軍特製的秘香?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蘇合香提著食盒走進來時,看到的便是蕭策對著古籍凝神沉思的模樣。案幾上散落著七八本唐代典籍,硯台裡的墨汁早已涼透,唯有那片沉香木薄片還在暮色裡泛著微光。
“在看什麼?連我敲門都沒聽見。”她將食盒放在案邊,伸手輕輕揉了揉蕭策的肩。指尖觸到他緊繃的肩線時,蕭策才回過神,眼底還帶著幾分怔忡。
“合香,你來看這個。”他拉過蘇合香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指著賬簿上“金桂香”的條目,“邊軍用來傳遞密信的香,我從未在任何史料裡見過記載。”
蘇合香湊近細看,桑皮紙上的字跡是典型的唐代楷書,筆畫遒勁有力,絕非後人偽造。她取出隨身攜帶的放大鏡,順著那行字往下看,又發現了一行更小的批注:“香中摻有‘龍腦香’與‘肉桂’,燃時煙氣呈金色,百裡可見。”
“龍腦香配肉桂……”蘇合香喃喃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間的玉佩——這枚從盛唐帶來的玉佩,近來總在接觸古籍時微微發熱。她忽然想起去年在馬嵬坡遺址發現的那枚刻著“蕭”字的玉佩,當時玉佩縫隙裡也殘留著類似肉桂的香氣。
“會不會是‘長安十二香’的衍生香?”蕭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期待。蘇合香搖搖頭,從隨身的香囊裡取出一小瓶複原的“桂花露”,倒出少許在香碟裡:“‘長安十二香’裡的‘桂香’以江南金桂為主,摻了少量沉香,氣味清甜;但這裡記載的‘金桂香’加了龍腦香,應該更辛辣,煙氣也更濃鬱。”
她點燃一支銀簪,輕輕挑了點“桂花露”在簪尖,湊近燭火。淡金色的液滴遇熱後散發出清甜的桂香,煙氣纖細,呈淡白色。蕭策看著那縷輕煙,忽然想起天寶十五載他率軍駐守潼關時,曾在夜色裡見過遠處傳來的金色煙柱,當時以為是叛軍的信號,如今想來,或許便是這“金桂香”。
“明日我去古籍部問問,有沒有隴右道的其他文獻。”蘇合香吹滅簪尖的餘火,將香碟收好,“說不定能找到‘金桂香’的完整配方。”蕭策點點頭,目光重新落回賬簿上,指尖輕輕拂過“開元二十八年”這幾個字——那一年,他剛入隴右軍,還在張掖城跟著老將軍學習辨識軍需物資,若是當時便知道這“金桂香”,或許後來很多事都會不一樣。
次日清晨,蘇合香帶著賬簿影印本前往市圖書館古籍部。負責古籍整理的周教授早已在辦公室等候,這位頭發花白的老者是唐代軍事史專家,去年曾協助蕭策考證邊軍香料使用的史料。
“蕭先生說您發現了‘金桂香’的記載?”周教授接過影印本,戴上老花鏡仔細翻看,手指在“隴右道軍需補給”那一頁停了許久,“這賬簿是民國時期從敦煌藏經洞流出的,之前整理時隻關注了糧草、兵器的記錄,倒沒注意香料這條。”
他轉身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深藍色封皮的線裝書,封麵上寫著《隴右軍記》:“這是開元年間隴右節度使張守珪的私人筆記,裡麵或許有線索。”蘇合香接過書,輕輕翻開,書頁間夾著的一張泛黃的宣紙吸引了她的注意——紙上畫著一幅簡單的香方,旁邊用毛筆寫著:“金桂香:肉桂三兩,龍腦香一兩,金桂花瓣五兩,以桑皮紙裹之,蠟封,燃時需置於銅爐,煙氣可傳百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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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了!”蘇合香的聲音抑製不住地激動。她將宣紙平鋪在案上,仔細辨認字跡,發現與《唐代邊軍物資賬簿輯校》裡的筆跡出自同一人。周教授湊過來細看,指著宣紙角落的印章說:“這是張守珪的私印,看來這香方確實是隴右軍特製的。”
蘇合香掏出手機,將香方仔細拍下,又小心翼翼地將宣紙放回書中:“周教授,這本《隴右軍記》能借我研究幾天嗎?我想複原這‘金桂香’。”周教授笑著點頭:“當然可以,不過要小心愛護,這可是孤本。”
離開圖書館時,陽光正好,蘇合香看著手機裡的香方照片,忽然想起蕭策昨晚凝視古籍的模樣。她快步走向博物館,心裡已經開始盤算複原“金桂香”的細節——肉桂要選嶺南的陳桂,龍腦香需用海南產的天然龍腦,金桂花瓣得等今年秋天庭院裡的桂花開了再采摘,桑皮紙則可以用博物館裡自製的古法桑皮紙……
回到博物館時,蕭策正在研究室整理邊軍鎧甲模型。看到蘇合香推門進來,他立刻放下手中的工具:“有收獲嗎?”蘇合香舉起手機,將香方照片遞到他麵前:“不僅找到了配方,還知道了是張守珪親自製定的。”
蕭策接過手機,指尖劃過屏幕上的香方文字,忽然輕笑出聲:“張守珪是我當年的老上司,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巧思。”蘇合香挨著他坐下,拿出紙筆開始記錄:“我打算下周開始複原,肉桂和龍腦香已經讓阿羅憾從嶺南和海南調貨了,桑皮紙博物館裡就有,就是金桂花瓣得等秋天。”
“不急。”蕭策握住她的手,目光落在窗外的月桂樹上,“等桂花開時,我們一起采摘,就像當年在長安合香居那樣。”蘇合香點點頭,忽然想起什麼,從包裡取出那本《隴右軍記》:“對了,周教授還借了我這本張守珪的筆記,裡麵說不定還有其他香料的記載。”
蕭策接過書,輕輕翻開。書頁間除了那幅香方,還有許多關於邊軍生活的記錄——春日裡用“迷迭香”熏曬鎧甲,夏日用“薄荷香”驅散蚊蟲,秋日用“桂花露”醃製肉類,冬日用“沉香”取暖。其中有一段關於“防疫香”的記載,與蘇合香在安史之亂時製作的配方幾乎一模一樣:“天寶七載,隴右軍染時疫,以艾葉、蒼術、丁香合香焚之,三日後疫止。”
“原來我當年製作的‘防疫香’,早就有先例了。”蘇合香湊過來看,眼底滿是驚喜。蕭策繼續往下翻,忽然在書的最後一頁發現了一張折疊的桑皮紙,展開後竟是一幅簡易的地圖,上麵用朱砂標注著“隴右軍香庫遺址”的位置,旁邊還有一行小字:“藏香百餘種,待有緣人得之。”
“這是……”蘇合香的呼吸驟然停滯。蕭策將地圖平鋪在案上,仔細辨認上麵的地名:“這是隴右道的古地圖,香庫遺址應該在現在的甘肅張掖附近。”他忽然想起去年在河東古戰場遺址發現的那枚玉佩,當時阿羅憾曾說,那一帶或許還有唐代的香料遺存。
“我們要不要去看看?”蘇合香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期待。蕭策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兩人在盛唐時一同尋找“麝香臍”的經曆,輕輕點頭:“好,等複原完‘金桂香’,我們就去張掖。”
暮色再次降臨,研究室裡的燭火輕輕搖曳。蕭策將《隴右軍記》和地圖小心收好,蘇合香則在紙上認真記錄著“金桂香”的複原計劃。案幾上的沉香木薄片在燭光裡泛著溫暖的光澤,與窗外的月桂樹影交相輝映,仿佛千年前的香魂正透過這些故紙堆,悄悄訴說著盛唐的故事。
“對了,”蘇合香忽然抬起頭,眼底帶著狡黠的笑意,“等我們找到香庫,說不定能發現‘長安十二香’的其他秘密。”蕭策看著她,嘴角不自覺地揚起:“那便再好不過了。”
燭火跳動間,兩人的影子落在牆上,像一幅定格的剪影。窗外的月桂樹隨風輕搖,細碎的花瓣落在窗台上,與研究室裡淡淡的墨香、紙香交織在一起,釀成了一段跨越千年的香韻傳奇。而那本攤開的《隴右軍記》,此刻正靜靜地躺在案幾上,等待著被續寫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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