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2年,夏。
夜深了。
楊明宇獨自一人坐在寬大的書房裡,桌上的紫砂茶壺還冒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熱氣,但一口未動。
牆上掛滿了各種榮譽證書和獎牌。“全國特級教師”、“教育終身成就獎”、“桃李滿園”……每一塊獎牌都被擦拭的嶄新鋥亮,加上書房頂上那盞水晶燈,顯得格外耀眼。
就在幾個小時前,市裡為他舉辦了一場盛大無比的榮休宴。教育界的領導也是曾經教過的得意門生,如今已是社會棟梁的學生代表,一個個上台致辭,言語間儘是尊敬與讚美。
“楊老師是教育界的一座豐碑!”
“沒有楊老師,就沒有我的今天!”
“楊老師用一生詮釋了‘師者’二字的含義!”
讚譽聲猶在耳邊,可楊明宇的心,卻像是被掏空了一樣,不斷地往下墜。
他沒有理會手機上不斷彈出的祝賀信息,也沒有心情去回味宴會上的風光。他的指尖,正摸著一張泛黃起了毛邊的照片。
那是他帶的第一屆學生,高一14)班的合影。
照片上,五十多個少年少女擠在鏡頭前,有的笑得沒心沒肺,有的故作深沉,有的眼神裡帶著藏不住的叛逆和茫然。照片正中央,站著一個同樣年輕的自己,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襯衫,臉上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局促和理想主義的光。
就是這群孩子,成了他執教三十年,心中永遠的痛。
那是十幾年前,這群“失敗者”給他辦了一場同學聚會。
地點選在一家路邊的大排檔,油膩的桌子,嘈雜的環境,塑料凳子坐得硌人。這群三十多的學生,看上去比同齡人要蒼老許多。
班長李磊,當年那個上課偷看武俠小說的悶騷小子,如今在一家小公司做出納,每天為幾張發票跟人磨破嘴皮。他挺著啤酒肚,滿臉堆笑地張羅著:“來來來,老師,您坐主位!同學們,都彆愣著啊,給楊老師倒酒!”
富二代王昊,當年在班裡最是囂張,天天吹噓他爸的公司要上市。可如今,他隻是一個包工頭,喝得滿臉通紅,大著舌頭跟楊明宇吹牛:“老師……我跟您說,我現在手底下……管著二十多號人呢!上個月……我還接了個小區的活兒,賺……賺了這麼多!”
他伸出五根油膩膩的手指,在楊明宇眼前晃了晃。
楊明宇隻是微笑著點頭,心裡卻是一陣陣地發酸。他記得清清楚楚,王昊的父親當年確實有家不錯的工廠,但就在2003年,因為一次錯誤的投資,資金鏈斷裂,一夜破產。如果當時有人能提點一句……
“趙敏呢?她怎麼沒來?”楊明宇環視一周,沒看到那個記憶中倔強又孤僻的女孩。
“她呀,忙著呢。”一個女同學撇撇嘴,語氣裡帶著點說不清是嫉妒還是同情,“在社區醫院當護士,聽說剛值了個大夜班,累得不行,就不來了。也是,一個人帶著孩子,還要還房貸,不容易。”
楊明宇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
護士?
他記憶中的趙敏,冷靜又果斷而且動手能力極強,是當外科醫生的好苗子。但當時他放棄得太早,根本沒機會發現她的這個天賦。他知道,趙敏後來因為家庭變故,早早輟學,吃了無數的苦。
“林天呢?那個……最愛打遊戲的孩子。”楊明宇又問。
提到這個名字,桌上的氣氛瞬間冷了一下。
李磊歎了口氣壓低聲音說:“老師,您就彆提他了。聽說前幾年在網吧給人當網管,後來又沉迷網絡賭博,欠了一屁股債,人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可惜了,當年他腦子多好啊……”
“好個屁!”王昊一口乾了杯中酒,大聲嚷嚷“就是個網癮少年!廢物一個!當年要不是他,我們班……我們班能是那副德行?”
楊明宇的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不,不是的。
林天不是廢物,他是電腦天才。那個年代,所有人都以為他玩物喪誌,隻有來自未來的自己才知道,那份沉迷的背後是對代碼和邏輯的無師自通。他本該是叱吒風雲的it高手,應該像“日娃”那樣,憑著高超的技術,有著和諧的家庭,美滿的人生,是能在中國互聯網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
可是,自己當年是怎麼做的?
沒收遊戲機,叫家長,當著全班的麵批評他“無可救藥”。一次次的打壓,一次次的失望,最終,自己徹底放棄了他,也讓他徹底放棄了自己。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話題漸漸從工作、家庭轉到了當年的高中生活。酒精麻痹了神經,也打開了大家的話匣子,一些埋在心底多年的怨氣開始逐漸地冒出來。
“說真的,當年咱們班也太慘了,全校都叫咱們‘學渣集中營’。”
“可不是嘛,連老師都看不起咱們。我記得那個教導主任,看見我們班的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那能怪誰?咱們自己也不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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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明宇默默地聽著,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啤酒,心裡的苦澀比酒味濃烈千百倍。
是啊,不爭氣。
可他們為什麼不爭氣?
他們隻是在最需要引導的年紀,遇到了最迷茫的自己,和最無能為力的老師。
那時的楊明宇,剛剛大學畢業,一腔熱血,卻被分到了全校最差的班級。他努力過,掙紮過,但麵對學生鐵桶一般的混亂和麻木,他的所有教學方法都顯得蒼白無力。學生的漠視,同事的嘲諷,領導的“勸告”,像一座座大山,最終把他那點可憐的理想主義壓得粉碎。
於是,他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