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與高一14)班那片歡聲笑語、幾乎要將教學樓頂掀翻的狂熱海洋相比,會議室內的空氣,則顯得很凝重,如同結了一層冰。
會議早已結束,老師們的身影也從各自的座位上起身,帶著開會結束後的疲憊,幸福,懊惱,以及被那場顛覆性成績分析會衝擊後的恍惚等複雜情緒,三三兩兩結伴離去。他們收拾著備課本,會議記錄本,動作比平時輕緩了許多,生怕驚擾了辦公室角落裡那尊正在緩緩石化的“雕像”。
劉峰就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他的背脊不再像往常那樣挺得筆直,而是微微佝僂著,顯出一種被重壓擊垮的頹態。燈光從他的頭頂斜斜地打下來,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使得他那張本就溝壑縱橫的臉,更顯蒼老與憔悴。他的眼前,攤著那份他親手抄錄的、14班與尖子班的成績對比表。那上麵一個個鮮紅的、刺眼的數字,像一群嗜血的螞蟻,正貪婪地吸食著他最後一點尊嚴和驕傲。
他輸了。
這個結果,像一把鈍刀,緩慢切割著他的神經。會議室裡王海德宣布成績時的每一個字,同事們投向他時那混雜著震驚、憐憫與幸災樂禍的目光,以及楊明宇離去時那平靜到近乎漠然的背影,都化作了一幀幀循環播放的畫麵,在他的腦海中反複淩遲著他。
他輸了。
輸得徹徹底底,輸得體無完膚,輸得連最後一塊名為“經驗”與“權威”的遮羞布,都被那個年輕得過分的對手,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輕描淡寫地扯了下來,露出了內裡那早已僵化、偏執的內核。
賭約。
這兩個字像突然幽靈一樣,從他混亂的思緒中浮現出來。
他想起了自己在年級組會議上,當著所有人的麵,是如何信誓旦旦地設下賭局;想起了他是如何居高臨下地,用“全校教師大會公開檢討”、“承認教育理念是嘩眾取寵的笑話”這些條款,試圖將楊明宇釘在恥辱柱上。他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為了把羞辱的效果最大化,刻意加上了那條“14班沒有一個單科狀元”的附加條件。
現在,這一切,都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充滿了諷刺意味的回旋鏢,以十倍甚至百倍的力量,呼嘯著向他自己的臉上狠狠抽來。
去兌現賭約嗎?
去站上那個他曾經無數次作為優秀教師代表發言的講台,當著全校同仁的麵,承認自己的失敗?去向那個他從骨子裡就看不起的毛頭小子低頭?去親口否定自己堅守了二十餘年、引以為傲的教育理念?
不!
這個念頭,剛一升起,瞬間擊穿他的理智。混雜著羞恥、憤怒與恐懼的想法,從他的心底猛地竄起,衝垮了那僅存的一絲冷靜。
他,劉峰,市級優秀教師,學校的骨乾,尖子班永遠的掌舵人,怎麼能承認自己輸給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黃口小兒?怎麼能讓自己成為全校未來幾年最大的笑柄?
一旦他低頭認輸,他這輩子積累起來的威信、地位、榮譽,都將在一夜之間,轟然倒塌。他將再也無法用那套“嚴師出高徒”的理論去訓誡學生,再也無法在年輕教師麵前擺出前輩的架子,甚至,連麵對那些他曾經最看不起的“差生”時,他都將抬不起頭來。
那比殺了他還難受!
“我沒輸……”
一聲夢囈般的喃語,從他乾裂的嘴唇間擠了出來。他的眼神,逐漸從失魂落魄的空洞,重新聚焦,燃起了一絲偏執到近乎瘋狂的火焰。
對!我沒有輸!
是楊明宇耍了手段!是他們作弊了!
這個念頭,像是在漆黑的、即將溺斃的深海中,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劉峰的身體猛地一顫,他那原本佝僂的背脊,竟然奇跡般地再次挺直了一些。他的大腦,開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起來,瘋狂地為自己的失敗尋找著合理化的解釋。
一個月!短短一個月!
一群連及格線都遙不可及的烏合之眾,一群上課不是睡覺就是搗亂的社會渣滓,怎麼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發生脫胎換骨的變化?這不符合邏輯!不符合教育規律!不符合他劉峰從業二十年來總結出的一切“真理”!
林天那個網癮少年,就算他有點小聰明,也不可能同時在數學和物理上都爆發出如此驚人的能量!
還有趙敏!那個不良少女!他不止一次看到她在走廊裡和一些不三不四的校外青年拉拉扯扯。這樣的學生,心思根本就不在學習上,她怎麼可能靜下心來,考出一個年級第一?!
這一切,都太反常了!太詭異了!
唯一的解釋,隻有一個!
“投機取巧……押題……”劉峰的嘴裡反複咀嚼著這幾個字,眼神越來越亮,仿佛一個迷路的旅人,終於找到了那條通往“真相”的道路。
對,一定是這樣!楊明宇肯定是走了什麼歪門邪道,不知道從哪裡搞到了內部消息,提前知道了這次考試的範圍和重點,甚至……可能直接搞到了部分原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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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才能如此精準地進行“教學”,讓那群學生死記硬背下一些解題的套路和答案。這不是真正的實力!這是對教育的公然褻瀆!是對其他勤奮努力的學生的巨大不公!
這個“真相”,是如此的完美,如此的合乎“邏輯”,它不僅能將劉峰從一個失敗者的泥潭中解救出來,更能將他瞬間塑造成為一個洞悉了陰謀,並準備與之鬥爭,悲壯的“正義化身”。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推斷無懈可擊。他越想,越覺得義憤填膺。他心中那因為失敗而產生的羞恥感,正在迅速地被一種自欺欺人的“使命感”所取代。
他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動作之大,椅子撞擊發出“嘭——”地一聲尖銳的噪音,在空曠的會議室裡顯得格外刺耳。
他開始焦躁地來回踱步,嘴裡不停地念叨著,像一個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戲劇演員,正在排練著即將上演的獨角戲。
“不行,我不能就這麼算了……我不能讓這種歪風邪氣,腐蝕我們純潔的校園……”
他停下腳步,眼中閃過一絲精明的光芒。
他知道,現在去找楊明宇當麵對質,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那個年輕人,滑得像條泥鰍,口才又好,硬碰硬隻會自取其辱。
對付這種“偽君子”,就要用“偽君子”的方式。
他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淩亂的衣領,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依然是那個沉穩、威嚴的劉老師。他走出了辦公室,開始了他的“行動”。
他沒有去找校長或者教導主任,因為他知道,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領導們隻會看那份亮眼的成績單。他選擇了自己最擅長,也是他認為最有效的輿論陣地——群眾路線。
他先是走進了高三的年級組辦公室。這裡有幾位與他共事多年並且關係匪淺的老教師。
“老張,忙著呢?”他一臉沉重地走了過去,歎了口氣。
正在備課的老張抬起頭,見是劉峰,便笑道:“老劉啊,聽說你們高一這次出了個大新聞啊!恭喜恭喜……哦不對,我是說,真是讓人意外啊!”
劉峰苦笑著搖了搖頭,拉了把椅子坐下,擺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老張啊,你我都是搞了一輩子教育的人,你覺得,這正常嗎?”
“呃……確實有點匪夷所思。”老張實事求是地說。
“何止是匪夷所思!”劉峰一拍大腿,聲音裡充滿了悲憤,“你想想,一個月的時間,一群牛頓來了都拉不動的學生,能集體飛躍?這裡麵要是沒點貓膩,我把‘劉’字倒過來寫!我敢斷定,那個姓楊的,絕對是走了歪門邪道,提前給他們劃了範圍,甚至可能搞到了原題!”
他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配合上他那副“我為教育事業痛心”的表情,極具感染力。
老張愣了一下,皺起了眉頭:“不會吧?全市統考的卷子,管理那麼嚴……”
“嚴?再嚴的製度,都有漏洞!”劉峰壓低了聲音,顯得神秘而又篤定,“現在的年輕人,門路野得很!我們這些老家夥,想象不到的!老張,我跟你說,這不是成績好不好的問題,這是教育風氣的問題!如果讓學生們覺得,學習可以不靠腳踏實地,隻靠投機取小道消息,那我們辛辛苦苦教一輩子,還有什麼意義?這是在毀了孩子啊!”
一番話說下來,老張那原本中立的態度,也開始出現了動搖。他雖然不完全相信劉峰的“陰謀論”,但“不正常”的種子,卻實實在在地在他心裡種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