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如原身的樂家,又如柳玉娘的丈夫杜彥明,他不過是杜家庶支旁親,平日裡隻在年節時才與嫡支往來,卻也因柳相之故連坐獲罪,一家子判了流刑,榮華沒有同享,有難倒同當了。
最可憐的是杜六郎已滿八歲,即便年幼亦不得豁免,隻能一路踉蹌隨父母跋涉千裡,終於病倒。
此時的杜彥明已看不出煊赫豪族的風姿,一身粗布袍服皺巴巴的,沾滿塵土草屑,頭發散亂地用根麻繩束著,下頜胡茬雜亂,聽見妻兒哭嚎,慌忙擠到車旁,恰好見到杜六郎氣息奄奄,才一會兒功夫已連哭的力氣都耗儘,小腦袋猛地向後一仰,竟抽搐著驚厥過去。
柳玉娘尖叫了起來。
“不好,閉過氣去了!”周婆也驚呼道。
流犯們麵露憐憫,卻無人上前。
這一路,同行病死者不計其數,活下來的大多人對生死早已麻木,對自己的性命尚且無能為力,對旁人的孩子,自然也生不出餘力關懷。
樂瑤卻趕忙強撐著還虛弱的身子靠攏過去,伸手先去摸杜六郎的額頭,她一邊探孩子的體溫,一邊靜靜地觀察他的症狀。
這時,杜彥明突然想起了什麼,快步擠到前麵,生拉硬拽地拖來一個同樣骨瘦如柴、須髯邋遢的中年男人。
那人穿著一件破破爛爛、汙糟不堪的灰色袍服,瘦長臉,臉上有一雙與樂瑤相似的濃眉大眼,隻是他那雙眼睛裡積滿了冷漠與不忿,沉沉的,沒什麼光彩。
此人正是原身的叔父,樂懷仁。
“樂醫工!樂醫工!”杜彥明急得幾乎要跪下,“您是樂太醫的親弟弟,您一定有辦法的,先前一路上也多虧您照拂大夥兒,求您大發慈悲,救救我家六郎!”
樂瑤見他過來,眉頭一跳。
她有原身的記憶。
先前,原身一路被張五調戲揩油時,這位叔父不僅默不作聲,還恨不得將她推出去多換些水餅來,甚至在原身父親意外溺亡後,還勸過原身主動巴結張五,以求一路平安。
不過……這份疏離與涼薄,或許從十幾年前便種下了。
樂家人丁不旺,她這位便宜叔父還是庶出,自小在嫡母跟前就不受待見,樂家祖父死後,他與其生母便被嫡母趕出家門,隻分得長安懷遠坊內一間小醫舍讓他另立門戶,過得並不大如意,如今還受嫡兄連累流放,這恐怕也是他對原身見死不救的原因之一。
上一輩的恩怨,剪不斷理還亂。
但他將怨氣全發泄在原主身上,又公平麼?
樂瑤又再歎口氣,默默抓過杜六郎瘦得可憐的手腕,三指搭上寸關尺,細細體察脈象,再未抬眼去看樂懷仁。
此時,柳玉娘也將所有希冀都寄托在樂懷仁身上,淚眼婆娑地望著他,嘴上哀求不止,絲毫未留意樂瑤的動作。
車上生了變故,駕車的驛卒還算好心,慢慢勒停了牛車,無措地望向一旁騎馬監視的官兵。
那官兵略一思索,沉聲道:“且在此候著,看緊他們。”便一夾馬腹,打馬如飛,直向隊伍最前方稟報去了。
這頭,樂懷仁也已一臉不情願地被杜彥明拖至車旁,其餘步行的流犯聽見動靜,也一個個圍攏了過來。
他隨便瞥了眼昏迷在柳玉娘懷裡的孩子一眼,見那孩子手腳不自覺輕微抽搐,又看了看杜六郎的麵唇及吐出的穢物,便皺起了眉頭。
看著病得不輕,如今無藥無針,萬一治得不好,反倒惹出事端,還不如明哲保身。
待柳玉娘泣不成聲將孩子抱近車沿求他診治,他便僅伸出二指,象征性地在杜六郎滾燙的額頭搭了搭,隨後便縮回手,冷淡道:“高熱驚厥,已痰迷心竅。若在長安,或有施針開藥之機。如今缺醫少藥,更無金針在手,神仙也難救!聽天由命吧。”
樂小娘子的爹樂懷良意外溺亡後,樂懷仁成了這隊流犯中唯一的醫者。
一路上,他也會為求到跟前的流犯治些頭疼腦熱的小症,以此換些麥餅吃,此行眾人對他的醫術還算尊敬信服的。
所以他這麼一說,柳玉娘便如被判了死刑一般,張著嘴卻沒說出話來,眼前一黑,身子也向後軟倒。
杜彥明更如被抽了筋一般,呆呆地跌坐在地,好一會兒,才慟哭出聲。
樂瑤離柳玉娘最近,見她暈厥,立時向前探身,一手慌忙托住從母親懷中跌落的杜六郎,另一臂堪堪墊住柳玉娘後腦,免得她磕在堅硬的車板上。
“周婆,快扶住她!”樂瑤快撐不住了。
“哎哎……”周婆方才看呆了,聞聲才如夢初醒,慌忙將柳玉娘半摟在懷,一邊拍打其麵頰,一邊用力掐她人中。
“柳家娘子醒醒!你可千萬不能倒!孩子還指著你呢!”
見柳玉娘暫時有人照料了,樂瑤便將目光重新落在杜六郎身上。
這孩子一路跟著父母流亡,風餐露宿,瘦得隻剩一把骨頭,抱在懷裡輕飄又硌人,那觸感叫樂瑤實在難過。
她顯然忘了她自己如今也好不到哪裡去,尤其看到那隨口胡謅便轉身要走的樂懷仁,更是一股無名火直衝腦門。
樂瑤前世自小在恩師的診所打混,形形色色的人見得多了,樂懷仁不想醫治杜六郎的私心她一瞬便想到了,不想擔責或是力有不逮都罷了,也算人之常情,但他卻不能這樣胡亂嚇唬人,這便是沒有醫德了。
忍不了了,她抬眼瞪視樂懷仁的背影,叱罵道:“你這人連脈都沒給孩子把過,怎麼能這樣草率下定論?”
樂懷仁腳步頓住,驚異地扭過身來。
而此時,接到稟報的嶽峙淵也正逆著人流打馬過來。
來時,正好聽到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