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她那夜拚死一撲,終究是撲對了。
這位嶽都尉,真的救了她。
日後若有機會,定要好好謝他。
樂瑤又想到了正骨的事兒,手癢癢的,也不知他的骨頭正了沒?
“唉……咱們就快到了。”
周婆沒有留意到樂瑤的動作,說著說著忽又重重歎了口氣。
“小娘子,你可聽說了?咱們不日便要發往甘州城西三十多裡的苦水堡做苦役,朝廷為防吐蕃、突厥餘部侵擾邊境,要在那兒繼續夯築新城、屯墾荒地、開鑿深井……咱們這些人,便是去夯土牆、開荒地的苦力。”
苦水堡?
樂瑤聽這名字又有點忐忑起來。
這名字一聽就是個地瘠水鹹之地啊!
流放輾轉千裡,好不容易快到終點了,卻還有無窮無儘的苦役等著自己,築城、屯田、挖井……她一個現代來的盲人中醫,全都不會啊!
“以往家中蓄奴眾多,我活了近六十年,連汲水的瓦罐都未曾碰過。如今鬢發皆白,反倒要受此苦役之罪,往後的日子,可怎麼熬啊……”周婆垂頭歎息不已。
聽得樂瑤也沉默了。
說起來她也沒乾過活,不過她也不是人上人,隻是個被國家嬌慣出來的普通人,生下來便有自來水、有樓房住、有快遞外賣,在家裡做過最重的活便是過年時回老家幫舅舅們摁年豬、捉大鵝。
不過樂瑤也不必擔心自己會露餡了,看周婆那愁容就知曉了,再看隊伍裡其他人,他們哪個不曾是呼奴使婢、養尊處優的官宦人家、士族子弟?說不定她這個現代來的,適應能力還比他們強點兒。
還有,這穿就穿了,她上輩子沒做過什麼壞事兒,又行醫積德,怎麼就攤上這開局?而且,一般開局這麼糟糕的話,不應該給點金手指之類的麼?空間?係統?異能?讀心術?
樂瑤在心裡召喚了半天,啥也沒出來,她又在自己身上四處摸索,想看看有沒有什麼祖傳的戒指、項鏈、玉鐲之類,萬一有什麼靈泉之類的呢?
但自然也沒有。
想來也是,樂小娘子即便有這種東西也早被那些差役搜刮光了。
最終她隻在腰間係著的空癟破布袋兒裡,翻出一截細長皮質的……繩子?
這是什麼玩意兒?
周婆瞧見,為她解惑:“這是我替你收的。”
“前夜你毒發昏迷,是橫搭在嶽都尉馬鞍前馱回來的。聽說你為了活命,死扯著嶽都尉靴子不放。他沒法子,隻得解了行縢才得以脫身。這行縢一看便是新做的,隻怕是頭一回用呢!”周婆說著攏起手掌,低聲與樂瑤耳語,“我想著,這行縢用來捆包袱、綁腿、掛水囊多合用啊,一路上這樣的東西才金貴呢,我便替你留著了……”
行縢是什麼?樂瑤心中剛浮起疑問,腦海果然自然地映出了它的模樣:唐時武將所穿烏皮靴,皮質薄軟,靴筒高聳,騎馬時為防脫落,常用堅韌的皮條或布帶穿孔纏繞踝部固定,此物便稱“行縢”。
樂瑤:“……”原來這是鞋帶。
原來她昏過去以後,還拽著人家的鞋帶不放啊?
她好生尷尬,捏著那行縢,丟也不是,留也不是。想到周婆的話,躊躇片刻,也不矯情了,還是將它塞回了那個空癟的布袋裡。
也是,回頭有機會還是還回去吧,不然人家就剩一根鞋帶了。
“嘔……哇……嗚哇……”
恰在此時,牛車角落裡,一陣劇烈的嘔吐聲伴隨著孩童的哭喊突然響了起來。
樂瑤和周婆都下意識望了過去。
這輛牛車上,除了樂瑤和周婆,角落裡還擠著一對母子,母親柳玉娘三十上下,五官雖端秀,卻也已熬得枯瘦不成樣,眼下青黑,滿臉憔悴,懷裡緊摟著八九歲大的幼子杜六郎。
這嘔吐聲便是杜六郎發出來的。
他窩在柳玉娘懷裡,臉頰潮紅,唇周與額頭卻發白,正接連作嘔,卻因腹中空空,隻能吐出一些黃綠色的酸水。
吐完,他難受得直哭,可才抽噎幾下,隨即就被更劇烈的嘔吐打斷。
好不容易歇會兒,他喉嚨裡又發出嗬嗬的痰鳴聲,鼻孔急促翕張著,突然又吸不上什麼氣似的,憋得嘴唇都微微發紫了,小手無力地抓著母親的衣襟,眼神也開始渙散。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六郎,我的兒……”柳玉娘六神無主,哭得涕淚橫流,徒勞地用手擦拭孩子衣襟上酸臭的穢物。
杜家曾是長安顯赫的大族,先帝朝時還出過駙馬,門庭煊赫了數十年,可這般富貴的人家,傾頹起來也不過旦夕之間。
聽聞杜家與王皇後的舅父柳奭有姻親,便也理所應當地卷進了這場清剿王黨的風波中,杜侍中被羅織了七八樁大罪,在獄中自儘,杜氏嫡支幾房也儘數伏誅。
周婆竊竊與樂瑤講了這柳玉娘一家子流放的緣故。
王皇後舅父柳奭當時已居宰輔之位,卻仍不滿足,他既聯結長孫無忌、褚遂良等關隴舊勳,以固中宮地位;又借姻親之好拉攏外廷官員,形成了足以威脅當今聖上親政的龐大勢力,聖人又怎會不知?便乾脆以廢王立武為陽謀,以牙還牙,與武後共同扳倒了這些人。
樂瑤歎了口氣,曆史上寥寥數語,但落到真實的人身上,卻顯得殘酷,可這種殘酷也是無從辯駁的。
因為政治鬥爭從來沒有無辜與否,隻有成王敗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