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交代好,嶽峙淵也轉身準備離開,可方才那七竅流血的麵容,卻似烙在他眼前一般,令他的腳步也漸漸沉重。
其實……他本有機會救這個女子的。
這等押解流囚的微末差遣,並不是他的職分。若非那甘州太守劉崇又使陰私伎倆,硬生生將他從前線調離,打發來交割這批流犯,他尚不知,如今連解差都敢草菅人命了。
今日,他被劉胡子那皮笑肉不笑的嘴臉氣得一刻也不願在府城多待,便率幾名親隨,策馬先行趕至西城驛等候。
誰知左等右等,等到驛卒都撐著長竹竿點燈了,也未見到流犯隊伍。
雖說明日才是正式交割之期,但算算腳程,說什麼也該到了。
按大唐律令,流徒日行不得少於三十裡。此隊人馬自涼州出關時,早有驛卒快馬來報,甘州都護府才能早做準備。
嶽峙淵在西城驛將時辰算來算去,即便按最低限度的日行三十裡,今日傍晚前,這批人也該出現在西城驛附近了。
更彆提解差絕不可能如此善待流犯,這些流犯通常都得日行五十裡。
即便是被迫接下這差事,嶽峙淵也不願糊弄,他當即遣了一名老成親兵,快馬沿官道迎出二十裡去探。
兩個時辰後,親兵回報,說是路遇一牧羊邊民,其傍晚時分遠遠見過一隊官差押著流犯路過,但他們卻未奔向西城驛,而是拐向了野狐驛方向。
事出反常必有妖。
嶽峙淵當即點齊十餘親隨,星夜馳往野狐驛一探究竟。
果然不出他所料……可惜,他還是來遲了,若是再早一些趕到,那女子……或許便不必死了。
想到那卷裹屍的破敗草席,嶽峙淵閉了閉眼。
縱是犯官之女,亦是一條人命。
嶽峙淵雖還未查閱名冊,但那女屍即便形容恐怖也看得出年紀尚小,她恐怕並無罪過,是受父輩罪行連累,一路風霜苦楚、千裡跋涉都熬過來了,卻在快抵達甘州前,如此淒慘地殞命於此。
令人無法不歎。
身後,兩名親兵正彎腰收斂屍首,誰知,手還未碰到草席,那“女屍”的頭顱忽而一偏,竟轉向了他們。
這倆小親兵是剛被嶽峙淵從步卒裡挑出來的,還未上過戰場,兩張猶帶稚氣的臉,瞬間與一雙直勾勾、血淚交錯的眼睛對了個正著。
“額滴親娘嘞!詐屍了!”
“鬼!有鬼啊!”
“都尉,嗚嗚嗚,都尉救命啊!”
兩人驚得連退數步,連滾帶爬向後跌去。
嶽峙淵已按上刀柄轉身。
就在他擰過身、指節發力拔刀出鞘的刹那,樂瑤也用上了方才裝死時積攢的全部氣力,猛地向前一撲!
她絕不要被活埋!
兩人動作幾乎在同一瞬間,嶽峙淵剛轉過來,一雙冰冷枯瘦、沾滿血跡的手,竟如此湊巧,又如此精準地扒住了他左腳踝。
“呃!”
踝骨處傳來一陣鑽心疼痛,嶽峙淵悶哼出聲,倒抽一口冷氣,忍痛低頭看去。
一看也嚇一跳。
那張披頭散發、七竅流血的臉龐,正竭力抬了起來。
少女俯趴在地,雙手如爪緊扣在他腿上,雙眼瞪得極大,兩道血痕明晃晃掛在眼下,在慘白月色映襯下,鬼氣森森,格外駭人。
“都都都尉快走,這女子含冤暴死,怨氣衝天,隻怕已變成厲鬼了!”
那兩個小親兵已嚇得摟在一起,但見嶽峙淵被女鬼所捉,雖嚇得股戰如篩,卻還是摟成團、哆哆嗦嗦地挪過來想救自家都尉。
嶽峙淵與那恐怖的臉四目相對的瞬間,立刻拔出了刀,就在他發力要將這“女鬼”挑開時,那緊扣在自己腳踝的“鬼爪”,竟莫名……莫名隔著薄薄的靴皮,在他踝骨傷處肆意摸索按壓起來。
嶽峙淵:??
他心頭一震,刀都忘了,下意識想抬腳甩開這詭異可怕的女子,卻聽女鬼突然道:“……你……你踝關節脫臼了。”
什麼關?什麼節?
嶽峙淵起初並未聽懂,怔了數息才反應過來,這女鬼……好像發現了他今日墜馬時留下的暗傷。
今日在大營裡演武,他的馬被人暗中做了手腳,驟然發狂,將他重重甩落在地……不必猜了,這自然也是劉胡子一黨的“關照”。
嶽峙淵憋著一股氣,即便負傷,仍連挑數名對手,率隊奪旗斬勝,成功將劉大胡子氣得滿臉胡須都炸開了。
誰知演武一結束,他甚至來不及尋醫工診治,便被無故緊急調離大營。
甘州本就缺醫少藥,劉崇還遣了個閹宦前來催逼他速速啟程。那內侍是前來宣達聖旨的敕使,不能得罪,嶽峙淵隻得隱忍不發,拂袖而去,一路強撐至今。
此事,連他身邊的親兵都未曾察覺。
這女鬼怎會一摸便知曉?
樂瑤呼吸困難,這具身體中毒未解,她也是全憑一股求生的意誌才支撐至此,方才那奮力一撲,已用上了她所有氣力。
此刻,強烈的眩暈與翻江倒海的惡心感洶湧襲來,好不容易凝聚的視野又開始模糊、發黑、旋轉……
她通過方才斷斷續續聽見的、模糊看見的,已隱約意識到眼前這人,恐怕是她在這絕境中唯一的生機了。
都尉究竟是多大的官她不懂,但那三個敢謀害人命的差役都很怕他,這位都尉也沒有聽信那三人的詭辯且還能夠直接處置惡人,這就夠了。
她抬起臉,拚了命地喊了出來:
“救救我!我……我會正骨!我可以免費給你正骨!我什麼病都會治,我會針灸、推拿、跌打損傷……”
話沒說完,她還是沒堅持住,兩眼一黑,徹底暈厥過去。
嶽峙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