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頭一看,那“女鬼”已倒地不動。
正骨?這年頭,女鬼……也會正骨了嗎?
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鬼爪怎還扒著他的靴子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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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
無邊無際的火。
“這邊!快!彎腰,捂著口鼻,摸著欄杆往下走!”樂瑤嗆咳不已,卻仍一邊摸索著滾燙的牆壁,一邊將最後一位驚慌失措的老人推向防火門的方向。
聽說是隔壁餐館飛線充電的電動車爆炸,引爆了煤氣,又把樂瑤辛苦攢錢開起的盲人診所也瞬間化成一片火海。
熱浪燒得她渾身皮膚都滾燙,濃煙熏得她淚流滿麵,本就漆黑的世界,也徹底成了一片無法看清的煉獄。
“樂醫生!你快出來啊!”消防通道儘頭似乎還傳來模糊的呼喊。
“你們先走!快走!”
她還算鎮定,她很熟悉診所的布局和設施,也很熟悉黑暗,頂著熱浪彎腰往外跑得很快,卻沒想到腳下突然一滑,頭頂同時傳來了吊頂板材被燒融的巨響,沒等她再爬起來,她便被一股巨力狠狠壓倒在滾燙的地麵上。
轟隆!
樂瑤猛地睜開眼,心臟還在狂跳,喉嚨裡似乎也殘留著吸入濃煙的窒息感,令她不得不大口喘息著,但很快,冰冷的、帶著塞外粗糲沙塵氣息的空氣便湧入了肺腑。
她隨之清醒了,轉頭看去。
一輪毫無暖意的冬日浮在天邊,泛黃的沙地在視線中綿延,她身下是堅硬搖晃的木板,身上還裹著一條臭烘烘的破氈毯。
“小娘子,你可算醒了。”
操著一口正經長安官話的蒼老聲音在身邊響起。樂瑤循聲扭過頭,很快對上一那張滿是皺紋的臉。
這人好似叫……周婆?
她原本應是一張團團和氣的圓臉,因千裡流徙已銷瘦得頰肉凹陷,但眉眼依舊溫和,滿頭滿臉的風沙,嘴唇乾裂,雙手瘦削沾滿塵泥,但卻沒有常年勞作的手繭,即便憑坐在這牛車上,也仍有種端莊氣度。
周婆也是流放路上的犯官家眷,夫家姓餘,是工部營繕司的老主事,在工部當差十餘年,一手營造技藝頗有聲名。
去年廢後前,聖人為彰顯孝道,決意修繕太宗昭陵,餘主事因經驗豐富,被委為陵官督修。
這本是他致仕前最後一樁要差,餘主事滿心想著竣工後便可攜妻告老還鄉,安享晚年。
結果,恰在重新夯築頹塌的封土時,關中地區連月暴雨,地下水位陡然上升……昭陵漏水了。
本是孝行,卻差點就把親爹給泡了!這事兒引得朝堂震動,雖說查來查去,也沒查出餘主事有何貪墨之舉,且還竭儘全力率領工匠搶險補救,卻還是因此獲罪,晚節不保。
樂瑤有些怔怔的,她不用特意去想,腦海中竟自然而然顯現了對周婆的稱呼和來曆,想來……這都是原身留給她的記憶。
“來,快飲些水,潤潤嗓子,你昏睡了一天一夜,嗓子都啞了吧?”周婆將一個葫蘆水囊遞到她唇邊。
樂瑤低聲道謝,接過來飲了幾口,有些土腥味的冰涼液體安撫了她原本乾涸刺痛的喉嚨,舒服多了。
她這才有餘力細細去觀察周遭的情形。
這是一輛很是破舊的牛車,前頭還有一輛相似的牛車,兩輛車上都擠擠挨挨地蜷縮著五六個人,多是老弱婦孺,人人麵黃肌瘦,裹著襤褸而單薄的囚衣。
兩輛牛車正行進在一條望不到頭的黃土官道上,遠處是一望無際的荒山,兩側是愈發荒涼而裸露的黃土層,路邊可見的草木植被大多已枯黃,光禿禿的枝椏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木質車輪不斷碾壓著枯草砂石,發出沉重的轆轆聲。
牛車周圍,是一條緩慢蠕動的沉默隊伍。
許多形容狼狽的流放犯人,在刺骨寒風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隊伍兩側,是騎著馬、腰挎環首刀的士兵,他們勒著韁繩緩緩而行,眼神警惕地來回監視著所有人。
隊伍最前方,則是一個高踞於雄健黑馬上的挺拔身影。
玄色銀線的窄袖缺胯袍,外罩一件猞猁毛領風氅,腰束蹀躞帶,配橫刀,即使隔得甚遠,樂瑤也認出來了,是那位救了她的、踝關節脫臼的都尉……她下意識還朝他蹬在馬鐙上的長腿望去。
但太遠了,看不出什麼來。
“那是嶽都尉,他長得凶,卻真是個難得的善心人呢。”
周婆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壓低了聲音,絮絮叨叨:“前天夜裡那陣仗可嚇煞人咧!先前那個解頭張五和他的兩個走狗,被嶽都尉命人拖去審問後,在他包袱裡搜出不少女子衣物,不少還帶血跡呢!這下證據確鑿,下令打了一百脊仗,還未打完人便斷氣了,真是便宜那殺才了!聽那些軍爺說,這張五常借著押解犯人之便淩虐犯官女眷,害了不少婦人呢!”
她愈說眼愈亮,竟有些興致勃勃。
“後來嶽都尉派人接了班,成了咱們新的押解官。他心腸是好的,將我們接到西城驛歇了一夜,查了文書,見我等犯的都不是那等作奸犯科之罪,便命人烙了糜餅、買了幾條舊氈毯予我等吃用,又跟驛丞要了這兩輛牛車,專給我們之中的老弱病殘乘坐。”
周婆說書般連比帶劃,還指了指樂瑤:
“你也多虧了這位嶽都尉,你那會兒就剩一口氣了,西城驛一時也尋不到好醫工,你叔父說你服的是烏頭丸,此藥僅一銖便能致命,還是嶽都尉命西城驛的驛卒搜羅了些綠豆、甘草,煮成湯,硬是給你灌下去,你狠吐了一夜,也是你命不該絕,竟真的熬過來了,今早動身,你還未清醒,我便將你背上車歇息。”
樂瑤靜靜聽完,也悄悄伸出三指,給自己搭脈查體。
原來原身吃的是烏頭丸。
生烏頭的毒性極強,但製成丸劑後毒性會被分解稀釋,原身服用劑量雖超標導致急性中毒,但的確……也有能被救回來的微小概率。
那嶽都尉看來也通曉些醫理,甘草綠豆湯用得非常對症,甘草和綠豆都可解百藥毒,尤其綠豆,熬煮後析出的槲皮素、多酚等,可減輕臟器損傷、抑製炎症,加之她服後劇烈嘔吐,反倒加速了體內毒物排出。
不過……最終能保住了性命,恐怕還是因為……原主已逝,是她穿過來了。
如今她的脈象細數而虛,按之無力,顯然是餘毒未清、氣虛不續,體溫低熱,兼有惡心頭暈之症……但脈象還算穩定。
若非穿越這事兒本就稀奇,她都要感慨一聲醫學奇跡了。
樂瑤鬆開手指,不禁又回想起方才的噩夢,心頭一陣酸楚。
哎,至少……相信她而來理療康複的大爺大媽們,都被她救出去了,這樣……她便隻需要對養育她的爸媽深感愧疚了。
她悵惘地望著眼前的平沙萬裡。
前生已逝,如今也隻能頂著這犯官之女的身份,在千年前的大唐掙紮求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