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鐘後,李華駿親自提著羊角燈,將樂瑤送至氈帳之外。
夜色如墨,星子疏落,遠處戈壁上的風呼呼地掠過營火,明明滅滅映著她清瘦的側影。
樂瑤冷得又把手揣進單薄破爛的袖筒裡,但還是一路仔細叮囑:
“李判司,我聽那位陸大夫說,你們明日便將返回甘州了,路上務必要為嶽都尉備一輛穩便的馬車,他腳踝剛複位,萬不可挪動,若能勸他靜臥休養幾日那便更好了。
另外,內服的桃紅四物湯加減方,劑量用法我也已寫明,今晚最好便著人先煎一服與他服下,待到甘州城後,再服兩日,屆時便可再由當地醫工診視傷情,若紅腫漸消,疼痛減緩,或可考慮調換為以羌活、防風、秦艽等藥為主的舒經活血湯,更為穩妥。”
她搓了搓凍得厲害的手,仔細交代道:“總之,切記勿動勿壓,安心將養,待關節重新長穩,才可嘗試慢慢站立,絕不可心急。”
李華駿凝神靜聽,將她所言一一牢記於心,甚至低聲複述了一遍,確認理解無誤,這才真正放下心來。
經此一事,他對樂瑤的醫術深信不疑。
從他前去相請,到她入帳施治,再到最終正骨複位、包紮固定完畢,也不過短短兩刻鐘,她就這麼利利索索地把這個難題給解決了。
都尉此傷若在甘州本不算什麼,偏偏困在這荒蕪邊地,還在醫藥兩缺時突然惡化,故而她這般舉重若輕,格外令李華駿心安。
想了想沒什麼遺漏的,樂瑤便停了腳步,轉身麵向李華駿,斂衽一禮:“李判司請留步,我這便回去歇息了,明日仍要趕路,你與嶽都尉也早些安頓罷。”
“樂小娘子,今日多虧有你。”李華駿隨和地微微一笑,並未因她是戴罪流犯之身而有絲毫慢待,反而自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遞了過去,“這是小娘子寫方子時,由都尉口述,托我代為執筆的,權作今夜診治的謝儀,還望小娘子莫要推辭。”
樂瑤疑惑地接過來,借著李華駿手中羊角燈透出的光,展開一讀。
這竟是一封寫給苦水堡苦役營監丞的薦書!信中說明了她的家世且身懷不俗的醫術,末尾還蓋了嶽峙淵的印信。
樂瑤詫異抬頭看向李華駿。
“我原想贈些銀錢酬謝小娘子,但嶽都尉說,小娘子明日到了苦水堡,必會經多次搜檢,銀錢財物隻怕難以保全,還可能為你招來禍患。倒不如給小娘子行個方便,憑此信請苦水堡官吏將你分派至醫工坊中效力。
日後,你便可憑醫術‘以醫代役’,既可免除築城、洗衣等繁重苦役,又能使你這一身好醫術不致埋沒,而苦水堡得了個好醫工,對那兒戍守的士卒也是好事。於人於己,皆有利焉,也算是一舉兩得了。”
樂瑤實在驚喜,這正是她內心所期盼的!
她為嶽都尉正骨療傷,本是出於醫者本分,兼有報答前夜他救命之恩的念頭,哪能貪得無厭再索取什麼報償?
誰知,這位嶽都尉心思如此細膩,竟設身處地為她眼下艱難的處境考慮,替她免去了最大的後顧之憂!
李華駿隨即又示意身旁的兵士上前,奉上一襲折疊整齊、頗為厚實的獸毛織毯,以及一套疊好的衣物:“此處暫時尋不到合體的女子衣裳,這套胡服與織毯,是我與都尉前來接收流犯途中,順手緝拿一夥劫掠商隊的盜匪時所獲,應是未曾上過身。雖樣式粗樸,但勝在厚實擋風,小娘子權且收下,聊作禦寒之用吧。”
那織毯又厚又大,是草原上常見的以羊毛與犛牛毛等毛料防線粗糙織成的,十分實用;胡襖卻不知是何種獸皮鞣製而成,皮毛向內,外表粗糙,隱隱散發著一股草原上皮革特有的臭膻氣息,這胡襖還配有一頂相同皮質的胡帽,兩側帶有護耳,摸起來毛茸茸的。
樂瑤心中一暖,她確實已凍得渾身發顫,牙齒都忍不住輕輕打戰,便沒有虛意推辭,鄭重地雙手接過,隨即後退半步,抱著衣物叉手於胸前,對著李華駿一揖。
頓了頓,她又轉向那頂氈帳的方向,也深深揖了下去:“樂瑤拜謝兩位大人厚意!明明蒙嶽都尉仗義相助在前,為他診治本是應當,卻反得大人們如此周全照拂,實在慚愧。”
“都尉向來如此待人,”李華駿笑眯眯道,這也是他尊敬嶽峙淵的原因,“說與你聽也無妨,嶽都尉是羯族覆滅時,唐軍從狼群嘴下救回的孤兒,他是吃著軍中百家飯長大,故而對我大唐子民,無論出身貴賤,有力所能及之處,從不吝嗇援手。”
樂瑤聽得怔怔的。
原來他出身羯族啊,怪不得生得一雙那樣的眼睛。
聽聞羯人祖上是匈奴彆部,鐵騎錚錚、悍勇善戰。兩漢以來,匈奴勢頹,部眾流散,匈奴的名聲消散了,羯人也隨之成了流浪的部族。
往後數百年,他們在廣袤的北方草原上流亡,隻能依靠被漢地豪強或將官雇傭為騎兵精銳,才能以戰求生。
曆史上,似乎便是在唐初,殘存的羯部勢力遭周邊突厥、回紇等諸胡部落聯合圍剿。又傳聞羯人血性極強,是一個寧願站著死,也不肯跪下降的部族,於是,一夜之間,羯族人全部被屠戮殆儘。
自此,草原上再難尋覓羯人蹤跡。
一個曾來去如風、縱馬挽弓的彪悍部族,就這樣尋常地被碾碎在曆史滾滾向前的車輪之下,再無蹤跡。
原來這個曆史上消亡的部落,竟還有一個孤兒,頑強地活了下來。
樂瑤不由對這位嶽都尉的身世生出幾分歎息,有惋惜,也有一絲同為天涯淪落人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