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我回到闊彆多年的湘西老家黃泥村。汽車在盤山公路上顛簸了整整一天,窗外是連綿起伏的墨綠色山巒,梯田如碧玉台階般層層疊疊,偶爾能看到幾頭水牛在田間悠閒地甩著尾巴,遠處土家吊腳樓錯落有致地散布在山腰間。
黃泥村比記憶中變化不少,水泥路通到了家家戶戶門口,不少老屋翻新成了小洋樓,但村頭那棵五百年的老槐樹依然枝繁葉茂,樹下坐著幾個老人搖著蒲扇乘涼,時光在這裡仿佛既匆匆又緩緩。
我這次回來是為了看望年邁的姑婆,同時幫姑婆做一些事,姑婆在電話裡很神秘,隻說如果回老家的話幫她做點事,沒有時間的話就不要回了,她很好,不用擔心。姑婆今年八十有三,年輕時有兩個兒子,但六十年代大饑荒,帶走了兩個兒子,同時也帶走了我姑公。如今她獨自一人住在村西頭的老宅裡,我父母想讓她和我們一起生活,但她說什麼也不肯搬去城裡。
“阿光回來啦?”姑婆見到我,渾濁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拉著我的手不肯放,“長這麼高了,城裡水土養人啊。”
姑婆的老宅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土木結構的兩層小樓,堂屋正中央掛著幅已經泛白的灶王爺畫像,角落裡放著幾個積滿灰塵的陶罐,空氣中彌漫著老房子特有的潮濕木質氣味。
晚飯後,姑婆端來一碗自家釀的米酒,忽然壓低聲音說:“你回來得正好,明天是農曆十五,幫我去李駝子家請塊過陰牌。”
“過陰牌?那是什麼?”我從未聽說過這東西。
姑婆神秘地搖搖頭:“莫多問,請回來就是了。過陰牌隻能農曆十五去請,辰時去,午時前必須回來。路上不管遇到什麼人打招呼,都不能回頭,更不能應聲。”
我本想再問,但看姑婆一臉嚴肅,隻好咽下疑問。老人家有些迷信觀念再正常不過,我心想,順著她意思去做便是。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我就按姑婆指的路往李駝子家走去。晨霧如輕紗般籠罩著村莊,稻田裡的蛙聲還未完全歇息,露珠在稻葉上閃閃發光。若不是姑婆那些古怪的囑咐,這本該是一次愜意的清晨漫步。
李駝子家住在村子最北頭,靠近黑鬆林邊緣。那是一座孤零零的老屋,看上去比村裡其他房子都要古老,牆皮大麵積脫落,露出裡麵的土坯,屋簷下掛著幾串已經風乾發黑的草藥。
我敲了敲虛掩的木門,等了半晌,才有一個佝僂的身影從黑暗中慢慢挪出來。那是個瘦小乾癟的老人,背上隆起一個大包,臉上皺紋縱橫,像一張被揉搓過的牛皮紙。
“李叔公,我是阿光,姑婆讓我來請過陰牌。”我按照姑婆教的話說道。
李駝子抬起渾濁的眼睛打量我一番,也不說話,隻是點點頭,示意我跟他進屋。
屋內光線昏暗,隻有一扇小窗透進微弱的光線。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異的香味,像是多種草藥和香料混合的味道,有點嗆人又有點迷人。靠牆的架子上擺滿了各種瓶瓶罐罐,裡麵浸泡著我看不清的東西。
李駝子從裡屋取出一個用紅布包裹的物件,小心翼翼地打開。裡麵是一塊暗黃色的牌子,約莫巴掌大小,材質似木非木,似骨非骨,上麵刻著一些看不懂的符文,邊緣已經被磨得光滑,顯然有些年頭了。
“規矩都知道了嗎?”李駝子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
“姑婆說,辰時請,午時前回,路上不回頭不應聲。”我複述道。
李駝子點點頭,將過陰牌重新用紅布包好,遞給我時卻緊緊抓住不放手:“記住,這牌子不能見太陽光,不能沾水,更不能翻過來看背麵。到家就交給姑婆,你彆好奇打開。”
我連連答應,付了請牌的錢——姑婆特意囑咐要現金——然後將紅布包小心翼翼地放進隨身帶的帆布包裡。
走出李駝子家,太陽已經升高了些,晨霧漸漸散去。回姑婆家的路要穿過一片竹林,然後沿著田埂走大約半小時。我牢記囑咐,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竹林裡涼風習習,竹葉沙沙作響。走著走著,我忽然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很輕,但確實存在。想起姑婆的話,我不敢回頭,加快了腳步。
那腳步聲也加快了。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告訴自己這隻是心理作用,或者是竹林裡的回聲。但腳步聲越來越近,幾乎到了身後咫尺之處。我甚至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輕輕觸碰我的背包。
一股寒意從脊背竄上來,我幾乎要忍不住回頭看看,但想起李駝子和姑婆嚴肅的表情,還是咬緊牙關繼續往前走。
就在這時,前方竹林出口處出現了一個人影。我眯眼看去,是村裡的馬二嬸,她正挎著籃子往這邊走,看樣子是去菜地摘菜。
“阿光!回來啦?”馬二嬸老遠就打招呼。
我記著囑咐,沒有應聲,隻是低頭加快腳步。與馬二嬸擦肩而過時,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沒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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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竹林,來到開闊的田地間,那種被跟隨的感覺突然消失了。我鬆了口氣,看來隻是自己嚇自己。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剛才的恐懼感在陽光下消散無蹤。
回到姑婆家,正好是上午十點多,離午時還有一段時間。姑婆早在門口等候,見我回來,連忙拉我進屋,關上門窗。
“路上沒出事吧?”姑婆緊張地問。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竹林裡的經曆告訴了姑婆。她聽後臉色一變,喃喃自語:“還好你沒回頭...還好沒回頭...”
“那到底是什麼?為什麼不能回頭?”我忍不住問道。
姑婆搖搖頭,從我手中接過紅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堂屋的供桌上,點燃三炷香拜了拜,這才轉身對我說:“過陰牌是通陰間的物件,能請祖先回來問事解惑。但請牌的路上,也會引來彆的...東西。它們會跟著你,等你回頭就給它們可乘之機。”
我聽得半信半疑,這未免太迷信了。但想起竹林裡的經曆,又不禁打了個寒顫。
姑婆接著說:“今晚子時,我要請你姑公回來問些事情。你睡在西廂房,不管聽到什麼動靜,都不要出來,更不要偷看。明白嗎?”
我點點頭,心裡卻升起一股好奇。作為受過現代教育的年輕人,我自然不信這些鬼神之說,但又忍不住想看看姑婆到底要做什麼。
那天晚上,姑婆早早做了晚飯,吃完就讓我回西廂房休息。我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耳朵豎得老高,聽著外麵的動靜。
快到子時,堂屋傳來了細微的響動。我悄悄爬下床,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透過門縫向外看。
堂屋裡隻點著一盞油燈,光線昏暗。姑婆已經換上了一身深色衣服,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她將過陰牌從紅布中取出,放在供桌中央,周圍擺著三杯酒、三碗米飯和幾碟素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