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到黑水村的第一天,就聽說了吊陰差的事。不過,真正撞上,是在三個月後,我男人陳山從縣裡賣糧回來的那個晚上。
那晚風不大,但吹得院門吱呀響,像有人用指甲一遍遍刮。油燈的火苗忽閃忽閃,把牆上的影子拉長又縮短。我坐在炕沿納鞋底,心裡七上八下,陳山說好天黑前準到,這都月上中天了,還不見人影。
遠處狗叫了幾聲,又猛地停了,村子陷入一種死沉。
終於,院門哐當一響,腳步聲傳來,是陳山,但那步子又沉又拖遝。我心頭一鬆,趕緊下炕迎出去。
“咋這麼晚?路上出事了?”我拉開屋門。
陳山站在門口,月光照著他半邊臉,青白青白的。他肩上搭著空糧袋,眼神直勾勾的,像是累脫了力。他沒答話,側身從我旁邊擠進屋,帶進一股子土腥氣和……一種說不出的涼氣。
“問你話呢?啞巴了?”我關上門,跟進去。
他坐到桌邊板凳上,腰板挺得筆直,不像平時那樣懶散。他倒了碗涼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喉結滑動,聲音響得有點怪。
“沒事。”他放下碗,聲音乾巴巴的,“路上……歇了會兒。”
“在哪兒歇能歇到這時候?”我湊近些,借著油燈看他。他額頭上沒汗,嘴唇卻有點發紫。“你臉色不對,是不是撞邪了?”
黑水村一帶,關於“吊陰差”的傳聞老輩人常講。說是有些陽壽未儘卻橫死的人,魂魄不甘,會被陰司臨時抓去當差,勾引其他活人做替身。這些半吊子陰差模樣和生前一樣,但渾身冰涼,行為僵直,不能久留陽間,必須在特定時辰前找到替死鬼,否則就會魂飛魄散。他們最明顯的記號,就是脖頸上有一道淺淺的勒痕,像細麻繩勒過的印子。
我心裡咯噔一下,伸手想去摸他脖子。
陳山猛地一擋,手腕冰涼刺骨。“瞎摸啥?”他瞪我一眼,那眼神空洞,沒有平日的溫度,“累了,睡吧。”
他脫鞋上炕,衣服也沒脫,直接扯過被子麵朝裡躺下。我吹了燈,挨著他躺下。炕席冰涼,身邊的男人像個冰疙瘩,散著寒氣。我睡不著,豎著耳朵聽。他的呼吸聲又平又緩,太過均勻,不像活人睡著的鼾聲。
窗外,風好像停了,靜得嚇人。
後半夜,我迷迷糊糊覺得身邊空了。一摸,炕席是涼的。我猛地清醒,眯著眼偷看。月光從窗戶紙透進來,陳山直挺挺地站在地上,麵朝牆壁,一動不動。他就那麼站著,站了怕有半柱香的功夫,然後,極其緩慢地,開始用額頭一下、一下,輕輕地撞土牆。
咚……咚……咚……
聲音悶悶的,不響,卻敲得我心口發麻。
我嚇得縮在被窩裡,大氣不敢出。這絕不是我男人陳山!他睡覺死沉,打雷都不醒,哪有半夜起來撞牆的?
天快亮時,他才悄沒聲地躺回我身邊,身子依舊冰涼。
第二天,陳山像是忘了半夜的事。他起床,吃飯,但話少了很多,眼神發直。我留了心,仔細觀察他。他走路時,膝蓋好像不會打彎,步子邁得又僵又硬。喂雞時,抓了一把穀子,手抖得厲害,撒了一地。中午吃飯,他拿著筷子,夾菜動作笨拙,差點把碗戳翻。而且,他好像特彆怕熱,明明天氣轉涼,他卻總把領口扯開些,我瞥見他脖頸側麵,似乎真有一道淡淡的紅印子。
我心裡發毛,背上冒出冷汗。這症狀,跟老人說的吊陰差一模一樣。
下午,我借口去村頭李嬸家借鞋樣,拐彎去了村西頭的孫老信家。孫老信年輕時走過鏢,見過邪乎事,懂點門道。我吞吞吐吐說了陳山的反常。
孫老信叼著旱煙袋,眯著眼聽我說完,半晌才開口:“山子回來那晚,是不是走的西山坳那段老路?”
我一想,可不是嘛,從縣裡回來,走西山坳是近道。“是啊,孫叔,咋了?”
孫老信吐出口煙圈:“你還不知道,前些天,鄰村一個賭鬼,欠了一屁股債,在西山坳的老槐樹上吊了。發現時,人都硬了。”他敲敲煙袋鍋子,“算算日子,山子碰上的,八九不離十。”
我腿都軟了:“那……那咋辦?孫叔,你可得救救山子!”
“吊陰差找替身,是有時辰的。通常不超過三天。”孫老信壓低聲,“它現在占著山子的身子,魂還不穩當。天黑後,你仔細看它後腦勺,要是能看到另一張模糊的人臉,那就是那賭鬼的怨魂附在上麵。這東西怕兩樣,一是黑狗血,二是活人咬破中指的血,陽氣最旺。你得找機會,把血抹它印堂上。記住,機會可能就一次,彆慌。”
我魂不守舍地回家,手裡緊緊攥著孫老信給的一小瓶他說是摻了朱砂的黑狗血,又偷偷在袖子裡藏了根縫衣針。
陳山還是那樣,直挺挺地坐在院裡磨刀,磨刀石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聽得人心煩意亂。我強作鎮定,做好晚飯。吃飯時,我故意把筷子掉在地上,彎腰去撿,飛快地瞥了一眼他後腦勺。燈光昏暗,但他發根處,似乎真的隱約重疊著另一張臉的輪廓,扭曲痛苦。我心跳如鼓,趕緊坐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