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注意到那家包子鋪,是在連續加了一個月班後,淩晨四點半,我拖著快散架的身子回家的時候。
那條我走了三年的夜路,憑空多出了一點昏黃的光。
光是從一個從沒見過的鋪子裡透出來的。鋪子很舊,木頭門板,油氈布頂,像個不該出現在城市裡的東西。
門口掛著一個臟兮兮的幌子,看不清字。一盞孤零零的燈泡在屋簷下晃,光線昏黃,隻能照亮門口一小塊地,再往外就是沉沉的黑暗。
最怪的是,它開門的時間。淩晨四點,天最黑,人最乏的時候。
我停住腳,心裡有點發毛。這條街我太熟了,熟到閉著眼都能走回家。
昨天,前天,大前天……這裡明明什麼都沒有,就是一排結實的卷簾門。可現在,這個鋪子就像從地底下長出來的一樣。
一陣冷風吹過,我打了個哆嗦。胃裡空得難受,加班到這時候,連口熱水都沒喝上。
空氣裡飄來一股香味,麵食蒸熟後特有的,帶著點甜絲絲的麥香。很普通,很誘人。
我的腳像被釘住了。理智告訴我快走,離這怪東西遠點。但那股香味,還有身體裡空蕩蕩的饑餓感,拽著我往那點昏黃的光裡挪。
鋪子裡很安靜,隻有一個男人在灶台後麵忙活。他穿著看不出本色的衣服,係著圍裙,動作很慢,一下一下地揉著麵。蒸籠冒著巨大的白氣,把整個鋪子熏得又暖又潮。
“老板,有包子嗎?”我聲音有點啞。
男人沒回頭,隻是用下巴朝旁邊的案板點了點。案板上放著幾個剛出籠的包子,白胖鬆軟,看著就讓人有食欲。
“什麼餡的?”
“一種。”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沒什麼起伏。
“多少錢?”
“看著給。”他還是沒看我。
這太奇怪了。但我似乎被餓神控製了,餓得顧不上多想。我拿出手機想掃碼,卻發現鋪子裡根本沒有收款碼。我翻出錢包,拿了張五塊紙幣放在油膩的案板上。男人看也沒看。
我拿起兩個包子,有點燙手。走到門口昏黃的光線下,咬了一口。
很好吃。麵皮軟,餡料飽滿。但我說不出那是什麼餡。不是豬肉大蔥,不是牛肉,也不是素菜。
是一種很紮實,但又有點滑膩的肉感,味道很鮮,鮮得有點過分。我餓極了,很快就吃完了。吃完後,身上暖和了,困意也湧了上來。
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男人依舊背對著我,一下一下地揉著麵,像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
我快步離開了。走到街角再回頭,那點昏黃的光在濃重的黑暗裡,像個隨時會熄滅的眼睛。
那晚我睡得出奇的好,一個夢都沒有。
第二天上下午班,精神竟比平時還好。但一整個下午,我總會時不時想起那個包子,想起那股說不出的鮮味。下班時,鬼使神差地,我又熬到了淩晨四點。
那個鋪子,還在老地方。一樣的昏黃燈光,一樣的安靜。
男人依舊在揉麵。我走進去,他又用下巴指了指案板。我放下錢,拿起包子。這次我仔細看了看,包子的皺褶捏得十分精致,像件工藝品。
“老板,你這鋪子……新開的?”我試著搭話。
他沉默著,隻有揉麵的噗噗聲。
“餡兒挺特彆的,是什麼肉啊?”
他還是不回答,好像我是個透明人。
我有點無趣,也有點害怕,拿著包子走了。味道和昨晚一樣,好吃,但怪異。那種鮮,吃過一次就忘不掉。
從那天起,我好像上了癮。連續一個星期,我每天淩晨四點都會去那個鋪子買一個包子。我告訴自己,是因為加班太晚,需要吃點東西墊墊。但心底知道,不隻是這樣。我渴望那個味道,渴望吃完後那種沉入甜蜜的睡眠。
我的氣色居然變好了,連多年的黑眼圈都淡了。但鏡子裡的自己,眼神似乎有點空。
直到那天晚上,我照例走進鋪子。男人破天荒地沒在揉麵,而是站在蒸籠邊,看著外麵濃稠的黑暗。案板上沒有包子。
“今天……沒了?”我問。
他緩緩轉過頭,第一次,我看清了他的臉。很普通的一張臉,沒有任何特點,但那雙眼睛,空洞得嚇人,裡麵什麼都沒有。
“等一會兒。”他說。
我隻好等著。鋪子裡隻有蒸籠冒氣的嘶嘶聲。這時,裡屋傳來一點動靜,布簾子被掀開一條縫,露出一隻眼睛。
那是個女人的眼睛,很年輕,但充滿了疲憊和一種說不出的東西,像是恐懼,又像是麻木。她很快縮了回去。
我聽到裡麵傳來極低的、壓抑的說話聲。是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
男的低啞地說:“……快好了……再送走一個就行了……”
女的帶著哭腔,聲音細弱:“……我受不了了……這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
男的聲音突然變得下流起來,帶著一種黏膩的狠勁:“受不了?當初拿錢的時候怎麼不說受不了?……嘿,等這批‘料’用完,拿到錢,夠你爽的了……到時候讓你好好‘舒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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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的似乎被噎住了,發出細微的嗚咽。
我渾身發冷,血液都像凍住了。“料”?什麼“料”?送走?送走什麼?那些包子……
我不敢再想下去。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之前吃下去的包子仿佛在喉嚨口蠕動。
這時,男人端出一籠新的包子,放在案板上。白胖的包子在昏黃光線下,散發著誘人的香氣,此刻在我眼裡卻無比恐怖。
“好了。”男人說,聲音恢複了之前的死寂。
我看著那幾個包子,胃裡一陣抽搐。我猛地搖頭,幾乎是跑著衝出了鋪子。這一次,我沒敢回頭。
我請了病假,把自己關在家裡。拉上所有的窗簾,躲在被子裡。一閉眼就是那隻從布簾後露出的、充滿絕望的女人的眼睛,還有男人那些下流又可怕的話。
我拚命刷牙,刷到牙齦出血。我催吐,卻什麼也吐不出來。我感覺那些包子,還在我身體裡。
我試圖告訴男友小斌。我語無倫次地說那個四點才開的包子鋪,說那個奇怪的男人,說聽到的對話。
小斌皺著眉摸我的額頭:“你是不是加班加出幻覺了?哪有人半夜就開門?還‘料’?肯定是你在做夢,或者聽錯了。餓暈了吧?”
“不是!我真的吃了!就在公司後麵那條街!”我激動地抓住他。
“好好好,吃了吃了。”小斌敷衍地拍拍我,“彆胡思亂想了。今晚我陪你去看看,要是沒有,你就乖乖睡覺,嗯?”
我看著他,心裡一陣冰涼。他不信。沒人會信。
晚上,小斌拗不過我,還是陪我出了門。快到四點了,街道死寂。
離那條街越來越近,我的心跳得像打鼓。我既希望鋪子消失,證明我真的是幻覺,又害怕它真的出現。
拐過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