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鬆樹的夜,來得總比山外早些。
剛過秋分,日頭就斜斜地掛不住山脊,才下午五點多,天色已經暗沉下來。王建民推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自行車,沿著蜿蜒的山路艱難前行。
車後座上綁著個麻袋,裡麵是剛從鎮上糧油門市部賒來的半袋麵粉和一小桶菜籽油。
“該死的座談會,非要開到這麼晚。”王建民心裡嘀咕著,腳下加快了步伐。
作為獨鬆樹村的村長,他每個月都得去鎮上開一次會。往常他都是趕早集,中午前就能往回走,今天偏巧遇上縣裡領導視察,會開得沒完沒了,散會時已是下午六點。
從鎮上到獨鬆樹村,少說也有三十裡山路,平時白天走都得兩個多小時,更彆提晚上了。
王建民不是怕走夜路,他當了二十多年的村乾部,早些年沒少半夜三更在村裡處理事情。隻是這段山路不同尋常,尤其是要經過那個地方——
亂葬崗。
想到這,王建民後頸一陣發涼。亂葬崗位於山路中段一片向陽的坡地上,說是“崗”,其實就是個不大的土坡。
老輩人說,那裡從前清起就是無主孤魂和橫死之人的安身之所。大躍進時期,村裡餓死的、病死的、修水庫時淹死的,也埋在那裡。
去年鄰村張老五酒後從那兒經過,一頭栽進溝裡,第二天被人發現時已經斷了氣,渾身毫發無傷,隻是眼睛瞪得溜圓,像是見到了什麼駭人的東西。
王建民甩甩頭,試圖驅散這些不吉利的念頭。“都什麼年代了,還信這些。”他自言自語道,更像是給自己打氣。
天色又暗了幾分,山風掠過路旁的鬆林,發出嗚嗚的聲響。王建民摸出彆在腰間的旱煙袋,捏了一小撮煙絲按進煙鍋,劃燃火柴點上,深吸一口。辛辣的煙霧掠過喉嚨,讓他稍微鎮定下來。
前方不遠就是老丫口,一段約摸一裡多長的險路,一側是陡峭的山壁,一側是深不見底的山溝。過了老丫口,就是亂葬崗。
就在王建民推車準備進入老鴉口時,忽然看見前方不遠處有個人影。
那人影模模糊糊,看不太真切,但確確實實在前方約百米的地方,正不緊不慢地朝前走著。看身形,應該是個男人,個子不高,有些佝僂。
王建民心中一喜,在這荒山野嶺能有個同路人,總是件讓人安心的事。他趕緊朝前方喊道:“喂……前麵的老哥,等等我!”
那人似乎沒有聽見,依舊保持著先前的步伐,不緊不慢地走著。
王建民有些納悶,這荒山野嶺的,自己的聲音應該能傳很遠才對。他加快腳步,想追上去,可奇怪的是,不管他走得多快,前麵那人始終與他保持著差不多的距離。
“這老哥走得還挺快。”王建民嘟囔著,腳下不停。山路崎嶇,自行車又不好推,他已是氣喘籲籲。
就在這時,前方的人影忽然慢了下來,似乎在等他。
王建民心中一寬,趕緊跟了上去。距離漸漸拉近,三十米、二十米、十米……終於,在距離亂葬崗還有百來米的地方,王建民追上了那個人。
借著尚未完全褪去的天光,王建民看清了那人的模樣。是個約莫六十多歲的老頭,穿著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裝,洗得有些發白,但很整潔。老人麵容清瘦,皺紋深刻,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邊眉骨上有一道寸把長的疤痕。
“老哥,多謝你等我。”王建民喘著氣說,“這麼晚了,你也是去獨鬆樹嗎?”
老人點了點頭,沒說話,隻是用一雙渾濁的眼睛打量著王建民。
“我是獨鬆樹的村長王建民,老哥看著麵生,是去走親戚的?”王建民一邊推車繼續走,一邊搭話。
老人又點了點頭,還是不說話,與他並肩而行。
王建民心裡有些嘀咕,這老頭怪得很,問話不答,隻是點頭。但轉念一想,山民大多性格孤僻,不愛與生人交談也是常事。有個伴總比獨自一人強,便也不再在意。
二人一車,默默前行。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一彎新月掛上樹梢,灑下清冷的光輝。山路兩旁的山林在夜色中顯得影影綽綽,風吹過時,枝葉搖曳,仿佛無數鬼魅在起舞。
不多時,他們來到了亂葬崗前。
這片位於山路旁的坡地,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數十個墳包,大多已經年久失修,墓碑東倒西歪,有的甚至已經塌陷,露出黑黢黢的洞口。幾棵老鬆樹歪歪斜斜地長在墳地中,枝椏虯結,在夜色中如同張牙舞爪的怪物。
王建民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手心滲出冷汗。他偷偷瞟了一眼身旁的老人,隻見對方依舊不緊不慢地走著,麵無表情,仿佛經過的隻是一片普通的山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