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怪,在他這毫無道理、充滿陽剛之氣的咒罵聲中,周圍那種冰冷的壓力,似乎被驅散了一些。那個“存在感”雖然沒有消失,但不再那麼咄咄逼人了。
罵完了,爺爺深吸一口氣,摸索著從口袋裡掏出火柴盒。“嗤”一聲輕響,一小簇微弱得可憐的火苗亮了起來。火光隻能照亮爺爺滿是皺紋的臉和那雙在火光下異常明亮的眼睛,他警惕地環視四周,但火光範圍之外,依舊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跟著我,彆怕。”爺爺的聲音低沉而堅定,“火柴不多,咱得省著點用。看清楚腳下,我走一步,你走一步。”
他就這樣,劃一根火柴,借著那轉瞬即逝的幾秒鐘光亮,看清前麵幾步路,然後拉著我快步走過去。火柴熄滅了,就在黑暗中站穩,默默數著腳步,感受著腳下的路,然後再劃著下一根。
連續幾天的秋雨,我們無法用周邊的柴火,隻能依靠火柴。
一根,兩步,三步。
熄滅。黑暗。
再劃著,又幾步。
再熄滅。
那個冰冷的“它”,似乎一直跟隨著我們,但在爺爺這種近乎頑固的、充滿儀式感的行進方式麵前,它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阻隔了。爺爺的冷靜和勇氣,像一堵溫暖的牆,把我護在了中間。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就在爺爺手裡的火柴盒越來越輕,火柴隻剩下最後兩三根的時候,前方,遙遠的丘陵後麵,透出了一絲微光。
是村子裡的燈火!雖然微弱,但在無儘的黑暗裡,那就是燈塔。
爺爺精神一振,腳步更快了。最後幾根火柴,他舍不得再用,隻是憑借記憶和對方向的直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趕。那個“它”的存在感,在接近村口的時候,漸漸地淡了,散了,如同晨霧見到陽光,最終消失無蹤。
當我們踉踉蹌蹌地踏進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樹的陰影下時,爺爺手電筒的燈珠,忽然又微弱地亮了一下,然後徹底熄滅,這次是真的壞了。
爺爺停下腳步,深深地籲了一口氣,那氣息裡帶著疲憊,也有如釋重負。他摸出煙袋,就著村裡窗戶映出的微弱光暈,慢慢地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口。煙鍋裡的紅光,再次一明一滅起來,映著他蒼老卻堅毅的臉龐。
他低頭看著我,用粗糙的手掌抹去我臉上的淚痕和冷汗,笑了笑,笑容裡有疲憊,也有寬慰:“崽伢子,莫怕了,到家了。”
那天晚上之後,我發了一場高燒,迷迷糊糊了兩天。病好後,我再也不敢走那條夜路了,甚至白天經過那片老墳地,都會繞著走。爺爺也似乎蒼老了一些,他再也沒有夜裡帶我出過遠門。
我曾鼓起勇氣問過他,那晚到底是什麼東西。爺爺沉默地吸著煙,過了很久才說:“鄉下老輩子傳下來的說法,有些東西,是‘不乾淨’的,沒名沒姓,也沒形沒狀,就是一股‘邪氣’,專找運氣低、火焰弱的人纏。走夜路,尤其是荒郊野嶺,容易撞上。你越怕,它越纏你。你豁出去了,罵它,用活人的陽氣頂它,它反而近不了身。”
他頓了頓,看著遠方起伏的丘陵,眼神悠遠:“那晚咱爺倆運氣不好,撞上了個‘硬茬子’,不過,總算挺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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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年齡增長,我離開了故鄉,在城市霓虹閃爍的“不夜天”裡工作,很少再經曆那樣純粹的黑暗。我也學會了用科學的眼光看待世界,知道那晚的經曆,很可能源於黑暗和恐懼引發的心理暗示和幻覺。
可是,我始終無法完全用“幻覺”來解釋一切。爺爺那異常凝重的神色,那突然壞掉又突然好轉的手電筒,那乾涸水渠對岸平行移動的影子,還有爺爺那充滿鄉土智慧的、用最粗糲的方式驅邪的咒罵……這一切,都太過真實。
後來,我讀了些雜書,看到一些鄉野誌怪裡提到類似的東西,稱之為“路祟”,或者“擋”。
它們不是具體的鬼魂,更像是山川野地裡積聚的陰穢之氣,或是某種不祥的規則化身,無形無質,卻能惑人心智,甚至引人走向絕路。
或許,爺爺那晚麵對的,就是這樣的存在。他不是在與一個具體的鬼怪搏鬥,而是在與一種彌漫在特定時空裡的“厄運”或“邪祟”對抗。他憑借的,不是道法仙術,而是老輩人傳下來的經驗、自身旺盛的生命元氣,以及,保護孫兒的勇氣。
許多年後,爺爺去世了。我回到老家送他。
出殯那天,隊伍浩浩蕩蕩,嗩呐嗚咽,紙錢紛飛。當送葬的隊伍走過那條我曾無比恐懼的夜路,經過那片老墳地時,正是午後,陽光熾烈,萬物清晰。
墳地裡的荒草在陽光下枯黃,墓碑上的刻字依稀可辨,一切都顯得平常,甚至有些荒涼,毫無詭異之處。
我望著爺爺的棺木被穩穩地抬著,走在鄉親們的肩膀上,走在明亮的日光下,走在故鄉的土地上。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爺爺一生走過無數夜路,他熟悉黑暗,也敬畏黑暗。
他教給我的,不僅僅是走夜路時“莫回頭”的規矩,也不僅僅是遭遇不可知之物時鼓起勇氣“罵回去”的潑辣。
他是在用他的方式告訴我,生命本身就是一段漫長的夜路,我們總會行經未知的恐懼,遭遇無形的“邪祟”——那可能是生活的磨難,可能是命運的無常,也可能是內心的怯懦與迷茫。
當黑暗降臨,當指引的光熄滅,當冰冷的注視從四麵八方襲來,我們能做的,就是握緊身邊人的手,站穩腳下的路,然後,點燃內心深處那根名為“勇氣”的火柴,哪怕光亮微弱,隻能照亮一步,也要堅定地走下去,直到看見黎明的燈火。
爺爺下葬了,躺在了他曾走過的山崗上,與這片他熟悉和守護的土地融為一體。
那條夜路,我依然不會在深夜獨自去走,但我不再恐懼。因為我知道,這世上的黑暗或許永存,但總有人,會用最樸實無華的方式,為你驅散一片又一片的寒意。
那火光可能微弱,那咒罵可能粗俗,但那其中蘊含的守護與勇氣,卻足以照亮任何一個遊子回家的路,溫暖任何一個被童年噩夢驚擾的靈魂。
故鄉的夜,依舊深沉。但每當我仰望星空,總會想起爺爺煙袋鍋裡的那點火光,和那晚在絕對黑暗中,被他緊緊攥住的、溫熱的手。
那溫度,穿越了歲月的漫長黑夜,至今,仍未冷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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