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被大山緊緊摟在懷裡的。那裡的綠深得發黑,那裡的靜夜裡能聽見蟲鳴咬破月光。
但十歲那年夏天,一場暴雨帶來的山體滑坡,像巨獸的爪子,狠狠撕開了我世界的帷幕,把溫暖和光亮都掏空了。
父親、母親,還有總是念叨著要給我做新布鞋的奶奶,被傾瀉而下的泥石永遠地留在了山裡。
原本喧鬨的家,瞬間隻剩下沉默得像一塊老石頭的爺爺,還有我,以及家裡那頭脊背像山梁一樣起伏的老黃牛“老黃”,那條總喜歡用濕漉漉鼻子蹭我手的土狗“大白”。
家,變得空蕩蕩的,說話都有回聲。爺爺的煙袋鍋子,一明一滅就是大半天,那點微弱的光,照不亮他臉上的溝壑,也驅不散屋裡的冷清。
大白似乎也明白發生了什麼,它不再歡快地搖著尾巴滿院子跑,多數時候隻是安靜地趴在我腳邊,下巴擱在前爪上,烏溜溜的眼睛望著門外的大山,喉嚨裡偶爾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
禍不單行。父母奶奶的“頭七”剛過沒兩天,一個黃昏,爺爺去牛棚添草料,突然踉蹌著跑回來,聲音沙啞地對我說:“娃……老黃……老黃不見了!”
牛棚的木欄斷了一根,像是被什麼巨力撞開的。老黃是我們家現在最重要的勞力,也是爺爺精神上最後的依托之一。它的失蹤,無疑是在我們還未結痂的傷口上,又狠狠撒了一把鹽。
爺爺的臉在暮色裡灰得嚇人。他猛地轉身,從屋裡翻出許久不用的鬆明火把,語氣斬釘截鐵:“走!進山找!不能丟了老黃!”
“爺爺,天都黑了……”我看著窗外墨染一般的山影,心裡發怵。那山,剛剛吞掉了我至親的人。
“黑也得去!老黃認得咱家,要不是遇上啥邪乎事,不會跑遠不回來!”爺爺的聲音帶著一種我不懂的焦灼和堅決,“大白,跟上!”
大白“汪”地應了一聲,立刻站到我身邊,警惕地豎起了耳朵。
夜的大山,和白日判若兩地。白天的草木蔥蘢,到了夜裡都變成了張牙舞爪的鬼影。火把的光暈有限,隻能照亮腳下幾步遠的範圍,光線邊緣之外,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仿佛隨時會有東西從那黑暗裡伸出手來。
風穿過樹林的聲音,不再是輕柔的沙沙響,而是變成了無數冤魂的竊竊私語,刮在臉上,帶著浸入骨髓的陰冷。
大白走在最前麵,它低著頭,鼻子緊貼著地麵,仔細嗅著老黃可能留下的氣味。它的尾巴夾在後腿間,身體微微弓起,顯得異常緊張。
“老黃……老黃哎……”爺爺蒼老嘶啞的呼喚聲,在山穀裡撞來撞去,變成空洞的回響,反而更添了幾分詭異。
我也跟著喊,聲音帶著哭腔:“老黃……回家啦……”
我們沿著平時放牛常走的山脊線,一步步往大山深處走。越往裡,路越模糊,植被越茂密,那種被什麼東西在暗處窺視的感覺也越強烈。周圍的樹長得奇形怪狀,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像一個個扭曲的人形。
突然,大白猛地停下腳步,背上的毛全都炸了起來,它麵向左前方一片漆黑的灌木叢,發出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混合著恐懼和警告的低沉咆哮,那不是麵對野獸的凶悍,而是一種源自本能的、對未知危險的極度恐懼。
“咋了,大白?”我緊張地抓住爺爺的衣角。
爺爺舉起火把,朝那個方向照去。火光搖曳,隻能看到影影綽綽的灌木枝條,像無數隻揮舞的手臂。
“沒事,可能是野狸子。”爺爺嘴上安慰我,但我感覺到他握著火把的手在微微發抖。
我們繞過那片灌木叢,繼續往前走。沒多遠,我就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甜腥甜腥的氣味,很熟悉,又讓人極其不舒服。
“爺爺,什麼味兒?”
爺爺沒說話,臉色卻變得更加難看。他加快腳步,朝著氣味傳來的方向走去。
穿過一小片稀疏的林子,眼前是一小片相對開闊的窪地。爺爺手裡的火把“劈啪”響了一下,火光猛地一亮,照清了窪地裡的景象——
我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差點吐出來。
那不是什麼動物的屍體,那景象根本無法用常理來形容。地上沒有完整的軀體,隻有一些散落的、黏糊糊的、暗紅色的東西,像是……被胡亂丟棄的內臟。
腸子扭曲地攤在地上,還有一個看不清形狀的、微微搏動著的器官,上麵布滿了蚯蚓似的血管。暗紅色的血液浸潤了那片泥土,在火把光下泛著油膩的光澤。空氣裡那股甜腥味濃得幾乎讓人窒息。
更可怕的是,在那堆血腥的中間,恍惚間,我好像看到了幾個模糊的、半透明的人影蹲在那裡,像是在分食著什麼。他們的動作僵硬而詭異,穿著打扮……很像村裡老人說過的,那種專門來勾魂的“陰差”!
我嚇得渾身冰涼,牙齒咯咯打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爺爺猛地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聲音顫抖得厲害:“娃!彆看!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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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已經晚了,那恐怖的畫麵像烙鐵一樣燙在了我的腦子裡。
就在我被那血腥場麵和詭異人影嚇得魂飛魄散之際,大白卻朝著那片窪地瘋狂地吠叫起來,它不是衝過去,而是拚命用嘴叼住我的褲腳,又用頭頂著爺爺的腿,使勁把我們往後拽,喉嚨裡發出焦急的嗚咽聲。
被大白這麼一扯,我恍惚的神誌清醒了一點。再定睛看向那片窪地——哪裡還有什麼內臟和血?隻有一堆被雨水衝積來的枯枝敗葉,和一些奇形怪狀、被月光照得發白的石頭。剛才那恐怖的一切,仿佛隻是火把光影製造的幻覺。
可是,那股甜腥味,卻似乎還隱隱約約地縈繞在鼻端。
“邪門……真他娘的邪門……”爺爺喃喃自語,拉著我快步離開那個地方,“大白,好樣的!”
我心有餘悸,緊緊挨著爺爺,一步不敢遠離。大白則更加警惕,它不再專注於嗅聞地麵,而是不停地轉動腦袋,耳朵像雷達一樣搜索著四周的動靜,時不時發出一兩聲短促的吠叫,似乎是在驅趕那些看不見的東西。
我們又艱難地前行了一段路,來到一處相對平緩的山坡。這裡,離當初發生山體滑坡的地方已經不遠了。悲傷和恐懼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沒了我。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他們。
就在前麵不遠處的幾棵鬆樹下,有三個身影。
是爸爸、媽媽,還有奶奶!
他們就站在那裡,穿著離開時的那身衣服,身影有些模糊,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爸爸的身影依舊高大,媽媽的身影依舊瘦弱,奶奶的身影依舊佝僂。
他們靜靜地看著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悲傷,也沒有喜悅,隻是那樣靜靜地看著。
“爸!媽!奶奶!”我積壓了這麼多天的恐懼、委屈和悲傷,在這一刻徹底決堤。我哭喊著,不顧一切地想要朝他們跑過去。“我就知道你們沒死!你們回來了!”
爺爺卻死死地抱住了我,他的手臂像鐵箍一樣有力。“娃!不能去!那不是!”他的聲音帶著巨大的悲痛和恐懼。
“他們是!他們是爸爸媽媽和奶奶!”我拚命掙紮,眼淚模糊了視線,“他們在那兒!他們等著我呢!”
大白沒有朝那三個身影吠叫,隻是更加用力地把我和爺爺往後拽,幾乎要把我的褲腳撕破。
就在這時,那三個身影,竟然緩緩地轉過身,開始朝著與我們回家路線相反的、大山更深處的方向飄去。他們走得很慢,身影在樹林間若隱若現。
“他們走了!爺爺,他們走了!快追啊!”我哭得撕心裂肺,幾乎喘不上氣。
爺爺看著那三個漸行漸遠的背影,老淚縱橫,他死死咬著牙,腮幫子繃得緊緊的。最終,他像是用儘了全身力氣,哽咽著說:“不,娃,他們……他們是在給咱們指路……指回家的路,他們是擔心我們,讓我們彆再深入深山了……”
我愣住了,透過朦朧的淚眼,看向那三個身影移動的方向。那確實是一條隱約可見的小徑。那條小徑,通向山外。
爸爸媽媽和奶奶,即使已經成了另一種存在,也還在用他們的方式,守護著我和爺爺。
我們不再猶豫,跟著那三個若即若離的、引領我們的身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大白也不再吠叫,隻是緊緊跟在我們腳邊,時不時發出低低的嗚咽,像是在哭泣。
那三個身影,始終與我們保持著一段距離,不遠不近。他們走過荊棘,荊棘會自動分開;他們遇到溝坎,身影便輕盈飄過。他們就像三盞溫柔的引魂燈,在這迷魂陣一般的大山裡,為我們照亮了一條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