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有很大一部分是浸染在湘西那個叫芭蕉衝的村子裡的。
那裡的夜晚,黑得醇厚,黑得徹底,沒有一絲光汙染,隻有滿天繁星像冰冷的碎鑽石,釘在鵝絨般的天幕上。而照亮這厚重黑暗的,往往隻有爺爺手中那一支鬆油火把。
那年我大概十歲,秋收過後,我跟爺爺去三十裡外的另一個山頭走親戚。太爺爺輩是親兄弟,那邊擺了酒,爺爺得去。
路途遠,我們清早出發,走到時已是晌午,吃了酒,敘了舊,眼看日頭西斜,爺爺便拉著我要告辭。主家極力挽留,說天黑路險,山裡有不乾淨的東西。
爺爺是村裡有名的倔脾氣,又惦記著家裡剛下崽的母羊,執意要走。他拍拍斜挎的布包,裡麵有一把磨得鋥亮的柴刀,又揚了揚手裡新做的、浸足了鬆油的火把,聲音洪亮:“怕什麼,有火哩!鬼祟怕火,野獸也怕火!”
於是,我們爺孫倆,一頭紮進了漸濃的暮色裡。
爺爺的火把做得極好,鬆脂燃燒時劈啪作響,騰起一股特有的焦香,火苗旺盛而穩定,能照亮周圍一大片地方。
山路崎嶇,在火把跳躍的光暈裡,路旁的茅草、扭曲的樹影都像是活了過來,張牙舞爪。但緊跟著爺爺寬厚的背影,聽著他沉穩的腳步聲,我心裡並不害怕,反而有種冒險的興奮。
爺爺時不時回頭看我一眼,昏黃的火光映在他布滿皺紋卻堅毅的臉上,是我全部安全感的來源。
走了約莫一個多時辰,山路開始向下,空氣中傳來濕潤的水汽和隱隱的嘩啦聲。我知道,快到“乾涸溪”了。
這條小溪的名字起得怪,明明一年四季都有水,卻偏偏叫“乾涸溪”。溪水不深,最深處也不過膝蓋,寬約兩三丈,水清見底,白天能看到底下圓潤的鵝卵石和遊竄的小魚。
過溪沒有橋,隻有一排大小不一的石頭墩子,間隔恰好一步一個,是祖輩們為了方便過河擺放的“跳岩”。
離溪邊還有十幾步遠,爺爺舉著火把的手忽然頓了一下,腳步也明顯放緩了。
我正覺得奇怪,就感到一陣陰冷的風從溪穀方向吹來,手裡的火把猛地搖曳了幾下,火苗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驟然縮小了一圈,顏色也變得有些發綠。周遭的溫度仿佛瞬間降了好幾度。
“跟緊點。”爺爺的聲音比剛才低沉了許多,他把我往身邊拉了拉,握著我手腕的手,力道加重了些。
越靠近小溪,那種莫名的陰冷感就越發明顯。溪水的嘩嘩聲依舊,但聽起來卻不再清脆悅耳,反而帶著一種濕漉漉的寒意,像是很多人在遠處低聲啜泣。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腥氣,不是魚腥,更像是……潮濕的泥土加上某種腐朽植物的味道。
爺爺在溪邊站定,高高舉起火把,仔細打量著那排過溪的“跳岩”。
火光所能及的範圍,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壓縮了,隻能照亮眼前幾步,溪對岸完全隱沒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裡,那黑暗仿佛是有質感的實體,在緩緩流動。
溪水在火光下反射出破碎、跳躍的光斑,卻絲毫不能給人溫暖的感覺,反而顯得幽深異常。
“爺,怎麼了?”我小聲問,心裡開始打鼓。
爺爺沒立刻回答,眉頭緊鎖,盯著溪水看了半晌,才喃喃自語:“怪事,這水聲……好像不太對勁。”
我豎起耳朵聽,除了嘩啦啦的聲音,並沒聽出什麼特彆。但爺爺是山裡長大的老把式,對山林溪流熟悉得像自己的掌紋,他說不對勁,那一定有問題。
“不管了,跟緊我,踩穩當,千萬彆看水裡,就看我的腳後跟。”爺爺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決心,率先踏上了第一塊跳岩。
我趕緊跟上,小心翼翼,一步一挪。
石頭被水流衝刷得光滑冰涼,透過薄薄的布鞋底,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種刺骨的寒意。溪流中央的水流似乎比白天湍急了些,水花濺到腳踝上,冰得我直哆嗦。
就在我們走到溪流正中央的時候,最邪門的事情發生了。
爺爺手裡的火把,毫無征兆地,“噗”一聲,滅了。
不是被風吹滅的那種緩緩熄滅,而是像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瞬間徹底黑暗,連一點火星子都沒剩下。
死寂的黑暗,瞬間將我們吞噬。
我的眼睛完全無法適應,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耳朵裡隻剩下溪水放大了無數倍的嘩嘩聲,那聲音此刻變得無比猙獰,從四麵八方包裹過來。
剛才還能憑借火光依稀辨認的對岸和來路,此刻全都消失了,我們仿佛懸停在了一個虛無的、隻有冰冷水流聲的黑暗空間裡。
那股陰冷的氣息如同潮水般湧來,浸透了我的衣服,直往骨頭縫裡鑽。
我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想尖叫,卻感覺爺爺的手像鐵鉗一樣死死攥住我,另一隻手迅速捂住了我的嘴。
“彆出聲!”爺爺的聲音壓得極低,緊貼在我的耳邊,帶著一種極力壓抑的緊張甚至是一絲恐懼。“站著彆動,千萬彆鬆手,也彆往水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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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渾身僵硬,心臟狂跳得快要從嗓子眼蹦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