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雪殘留的死寂,被河穀上空低垂的鉛灰色雲層承接。
風是從西北方向吹來的,貼著巨大河穀冰封的胸膛盤旋,帶著刺鼻的冰雪腥氣和更深處的、某種水生苔蘚腐爛的濕冷氣息。
這風比隘口上方如同刮骨的冰刀稍“軟”幾分,但綿長的濕冷反而更容易鑽透被汗水、泥水和血水浸透後結冰的棉絮,如同無數冰冷的手,執著地摳挖著身體內部最後一點殘存的熱量。
楚驍扛著深度昏迷的阿狗,另一隻手幾乎是用抓的拖著楊伯的胳膊肘,一步一滑地順著河岸一處相對平緩、鋪滿黑色礫石和半融雪泥的斜坡下到乾涸寬闊的河床中心地帶。
這裡並非河水的中心,而是漫長的枯水期和嚴寒共同作用形成的巨大冰封河道中央唯一仍未被完全冰封的“活水”帶。
渾濁的褐色河水帶著冰淩渣滓,在狹窄的水道裡沉默地流淌,水量不大,水流卻急,發出沉悶的嘩嘩聲。
更寬的河床兩側則布滿了凍結的灰色冰殼和巨大的淤泥帶,裸露出的淤泥表麵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和細碎的冰晶。
他們的臨時營地,就選在河岸東側一片遠離主河道的、類似小“半島”形態的亂石區邊緣。
背後是驟然拔起的、如同被巨人啃噬過的猙獰赤褐色斷崖,大片山體岩石在很久以前被開采過,留下參差不齊的開鑿麵和堆積如山的巨大碎石廢料,形成了一個如同天然堡壘般的內凹半遮蔽區域。
幾棵歪歪扭扭、大半焦枯的老鬆樹紮根在亂石縫隙裡,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
就在亂石堆靠近山壁的一個巨大、半埋入岩石的凹陷處,勉強杵著一個幾乎被歲月和風雨摧毀殆儘的破敗棚屋框架——幾根發黑扭曲的木柱頑強支撐著一個巨大的岩石突出部分,形成了一小片遮風避雨的空間。
棚頂原本的茅草早就腐爛殆儘,隻在石縫和木柱間殘留著一些暗褐色、如同鐵鏽般的苔蘚和鳥類的陳年汙垢。
地麵殘留著厚厚的、混雜著動物糞便和乾枯泥漿的灰土層。
“就這兒!”楚驍的聲音因為胸腔的撕裂感和長時間的喘息而沙啞變調,每個音節都扯得肋下劇痛。
楊伯幾乎是被楚驍半摔半扔到棚屋最裡麵一個相對乾燥石壁凹陷處的。
老人跌坐在冰冷的灰泥地上,隻剩大口喘息的力氣,連咳嗽都顯得微弱。
阿狗則被小心地平放在另一側的枯草堆上不知是前人還是動物留下的),他的臉色蒼白得像半透明的紙,呼吸微弱短促。
楚驍扶著冰冷的石壁,深深吸了一口夾雜著濃鬱腐草味的冰冷空氣。
肺部仿佛要炸開,肋骨處的傷痛如同被滾燙的烙鐵反複戳刺。
左膝的舊傷在剛才拖拽兩人時再次發作,此刻腫脹發燙。
他舔了舔乾裂刺痛的嘴唇,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舌尖蔓延。
安全了?暫時的。
但這棚屋的遮蔽效果有限。頂多擋住些雨雪,四麵透風漏光。
一旦被黑虎幫的追兵從河穀上方搜尋,這裡形同裸露。必須加固,必須隱蔽!
“能動彈嗎?”楚驍的目光如同沉重的鉛塊,砸在艱難挪動身體的楊伯身上。
老人渾濁的眼珠費力地轉了轉,喉嚨裡發出一串意義不明的嗬嗬聲,最終艱難地點了一下頭,枯瘦的手指哆嗦著指向外麵淩亂的灌木叢。
“阿……阿狗有把割草的……破鐵片……在……在俺背上的小包袱裡……”老人斷斷續續地擠出幾個字。
楚驍二話不說,走過去扯開楊伯背上那個用破麻繩捆紮的、同樣破洞百出的小包袱。
果然在裡麵摸出一塊巴掌大、刃口布滿豁口和鏽跡、形狀不規則的粗劣鐵片。他掂量了一下,入手冰涼沉重,勉強可當刮刀、刨子甚至簡易武器。
他不再言語,轉身鑽出棚屋。河穀的風立刻撲打在他汗濕的額發上,激起一陣更深的寒意。
第一步:建立預警哨點。河穀開闊,視線遮擋少,但自己這群疲兵急需休整,必須確保敵人靠近前能有所察覺。
楚驍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穿透稀疏乾枯的河灘灌木叢,鎖定在河岸上方一處孤立的、十幾米高的風化岩柱頂端。
那岩石孤懸,背靠石崖,視野極佳,能將整片河灘荒原和通往這邊的小徑儘收眼底。
人徒手攀爬費力,但……
楚驍的視線落到石柱旁幾棵手臂粗、頑強從石縫中長出的低矮灌木上。
樹皮堅韌耐腐。
他不再猶豫,快步過去,取出那柄豁口厚重的砍刀,沒有劈砍,而是用帶著缺口的刀背和鋒刃結合部反複、用力地割鋸那幾棵灌木靠近根部的韌性樹皮。
粗糙的樹皮纖維在冰冷的刀刃下發出低沉的撕裂聲。
片刻後,堅韌的表皮被剝開,露出裡麵同樣堅韌但相對柔軟的淺色韌皮纖維層。
他選取最長的幾股小心剝離下來,在手中擰成一股更粗實的、充滿韌性的天然繩索。
過程緩慢,手指被粗糙的樹皮和擰緊的纖維摩擦得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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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這根長度將近三米的天然繩索和沉重砍刀,楚驍動作敏捷地登上巨岩柱頂端。
這裡風更大,視野更加開闊,灰蒙蒙的河岸荒原如同攤開的死獸皮囊。
他將繩索一端牢牢係在岩柱頂端一塊凸出的風化石棱上,打了數個水手死結。
另一端則垂下到離地麵一米左右的位置,巧妙地係了一個簡易的拉索活結。
又在活結下方的地麵上,用砍刀和匕首清理出一小片乾淨區域,小心擺放上幾塊搖搖欲墜、隻有微弱接觸麵積的扁薄碎石片。
隻要有人路過牽動繩索下方那根若有若無的、橫向布置在幾寸高的草莖間的細繩他用地上找的一根韌草莖做的),就會牽動活結,拉掉這幾塊碎石片——石塊墜落的聲響在這寂靜開闊的河穀將是極好的預警信號。
做完這一切,他又在岩柱背風麵仔細鋪上枯草和積雪,掩蓋了繩結的大部分痕跡。
完成這一切,他才滑下巨岩,回到棚屋。
棚屋裡微微有點暖意,是楊伯掙紮著點起了阿狗隨身一小包乾燥引火物引燃的一小堆火。
火焰微弱,舔舐著幾塊潮濕的石塊,發出滋啦的聲響,散發出有限的暖意和濃煙。
阿狗依舊昏迷不醒,但呼吸似乎平穩了一些。
楊伯則蜷在火邊,嘴唇哆哆嗦嗦地在祈禱著什麼。
楚驍丟下砍刀,默默坐在楊伯對麵稍遠些的位置,背靠冰冷的石壁。
冰冷潮濕的石頭透過殘破的衣物將寒意源源不斷地送入骨髓,抵消著篝火帶來的微弱暖意。
肋骨的痛楚如同脈搏一般,沉沉地敲打著身體的極限。
需要水。乾淨的、能喝的水。
楊伯似乎也渴極了,渾濁的眼睛不時瞟向楚驍剛脫下的、擱在角落的破皮襖——那皮襖內層濕漉漉的,外麵還結著冰殼,不知是融化的雪水還是汗水浸透後凍結。
但楊伯不敢動。
楚驍沒動,隻是緩緩將手伸進自己內襯貼近胸口的衣袋,那裡,還緊貼著那枚溫涼的祖傳玉佩。
指尖剛剛觸碰到那溫潤的玉質邊緣,一股極其微弱、卻清晰異常的熱流便瞬間傳來!
不是體溫!是玉佩自身透出的溫熱!
像一個小小的暖爐!
楚驍心頭微震。這異象比在戰場廢墟時更加清晰。
他強壓立刻研究玉佩的衝動,反而先探手入懷,小心翼翼地摸出了那個用油布包裹的、在懷中被體溫焐熱了幾分的硬塑急救包盒子。
打開熟悉的盒蓋。
急救包。紗布、敷料、碘酒瓶壁冰手)、藥品藥片在冰霧中帶著微微的結晶反光)。
在那些物品下方的小夾層裡,藏著比黃金還珍貴的殘餘——
那不足小半指甲蓋的、灰白色、如同灰塵般的鹽粒結晶!
那是他用儘氣力在雪地上收集的“鹽雪”粉末。
楚驍的心臟猛跳了一下。
一種近乎瘋狂的念頭瞬間攫住了他——如果……如果玉佩的空間真的存在,能放東西進去,那麼這能救命的鹽……
他不再猶豫。屏住呼吸,全副精神瞬間高度凝聚,死死鎖定在懷中那枚玉佩之上!
思維如同最精密的鑽頭,帶著試探性的力量,刺向胸口那溫熱的源頭!
就在精神凝聚到極致的刹那,腦海中那幅由簡陋像素線條構成、灰暗蒙塵的、如同原始壁畫般的方框界麵突兀地再次浮現!
【蘊空】一層·封)
【開啟所需:???】
【空間大小:壹立方米】
“空……空間……開!”
意念如同無形之手狠狠推向那副懸浮於意念中的灰暗方框!
精神高度凝聚帶來太陽穴的針紮劇痛!
那灰暗的方框似乎極其緩慢地波動了一下!如同平靜的水麵投入一粒極其微小的石子!一個細微至極、約莫針尖大小的灰白“光點”,在方框底部最核心的位置極其短暫地閃爍了一下!光芒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幾乎不可見!
楚驍的額角瞬間暴起青筋!一股強烈的眩暈感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他意識深處!視
野邊緣瞬間彌漫開黑霧!
痛!
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驟然刺穿了大腦皮層!他悶哼一聲,身體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手指死死摳進了身旁冰冷粗糙的岩石縫隙裡!指甲瞬間崩裂,滲出血珠!
幾秒後,那可怕的頭痛和眩暈才如同退潮般緩緩退去,留下一種精神被過度透支後的強烈虛脫感。
他靠在石壁上,臉色蒼白,冷汗順著鬢角滑落。
成功了?失敗了?
他顫抖著,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恐懼和巨大的希冀,再次將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入急救包那個裝著細微鹽粒的盒蓋凹槽處——
空無一物!
那小撮珍貴的鹽粒結晶,消失了!
強烈的狂喜如同電流瞬間湧遍全身!
顧不得殘存的劇痛和透支的疲憊!
楚驍立刻從腳邊抓起一塊拳頭大小、棱角分明的普通石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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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凝聚意念,死死鎖定位麵框中那片空無的區域!
“進!”
這一次意念之力全開!仿佛要將全身的精氣神都灌注其中!腦海中的方框再次劇烈波動起來,比剛才猛烈得多!底部核心那片灰白區域驟然放亮!出現一個更清晰、約莫指甲蓋大小的穩定“光斑”!
楚驍能“看”到,那塊拳頭大的、冰冷的石塊正在某種玄奧力量的拉扯下,由實化虛!一絲微弱的、代表石塊的灰黃色“光點”似乎正努力地向那個方框底部的光斑靠近!
但就在那灰黃色光點即將觸及光斑中心、即將被吞沒的瞬間!異變陡生!
一股無匹的、冰冷而又宏大的斥力猛然從那意念構成的方框之中迸發出來!
如同無形的牆壁!
不!
是更為森嚴的法則壁壘!那冰冷的斥力瞬間席卷楚驍凝聚的意念!
“噗——!”
一口鮮血毫無征兆地從楚驍口中噴了出來!
熱燙粘稠的血腥味瞬間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
眼前金星亂冒,大腦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
意識瞬間陷入一片轟鳴的混沌!
天旋地轉!身體如同被抽去骨骼般軟了下去!雙手本能地撐住地麵,石塊“咚”地一聲掉落在腳邊冰冷的灰泥裡。
“恩公!!”楊伯驚駭欲絕的呼喊如同隔著厚重的水層。老人掙紮著想過來,但身體虛弱動彈不得,隻能急得用拳頭砸地。
劇烈的耳鳴持續了許久才漸漸消退,像潮水般緩慢退去,殘留陣陣嗡鳴和尖銳的嘯音回蕩在腦際深處。
每一次心臟的搏動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疼痛,從肋下直衝大腦。
楚驍趴在地麵冰冷的灰泥上,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敗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口深處的血腥氣和冰渣般的劇痛。
他緩緩抬起頭,視線模糊了片刻才重新聚焦。
嘴角溫熱的鮮血已經沿著下頜滴落到冰冷的地麵,和灰泥混合成深褐色的汙跡。
楊伯那張布滿溝壑、寫滿驚恐和擔憂的臉在搖晃的火光陰影中顯得扭曲不定。
“……沒事……”楚驍費力地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他抬手用滿是泥土和血汙的袖子狠狠抹掉下巴上的血漬,掙紮著用手臂支撐起上半身,靠回冰冷的石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