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揚堡的寒冬,如同一個巨大的、永不愈合的傷口,在凜冽的北風中持續潰爛。
苦役營的日子,是日複一日、永無止境的苦役、寒冷和饑餓。
楚驍如同最沉默的磐石,承受著這一切。
肋下的舊傷在繁重的勞役和刺骨的寒風中如同附骨之疽,每一次發力都牽扯著撕裂般的劇痛。
左肩那道深可見骨的刀口愈合緩慢,在潮濕陰冷的窩棚裡,邊緣甚至開始泛出不祥的紅腫。
更深的折磨來自腦海深處——玉佩反噬留下的精神裂穀如同一個冰冷的黑洞,無時無刻不在吞噬著他的精力,帶來持續的眩暈、耳鳴和如同被億萬根鋼針反複穿刺的裂痛。
他感覺自己像一盞即將耗儘燈油的殘燈,在寒風中艱難維持著最後一點微光。
阿狗成了他身邊最機敏的影子。
這個瘦小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眼神裡褪去了最初的怯懦,多了一份超越年齡的沉穩和狠勁。
他像隻護主的幼狼,時刻警惕著周圍的環境。
每當有兵痞或幫閒靠近楚驍,試圖找茬刁難時,阿狗總能第一時間出現,或陪著笑臉說好話,或搬出王把頭的命令據理力爭,甚至不惜主動攬下最臟最累的活計,隻為替楚驍分擔一絲壓力。
他瘦小的身影在劈柴、挑水、搬運廢料的隊伍裡穿梭,動作麻利,眼神卻始終留意著楚驍的方向。
“恩公,您歇會兒,這車柴俺來推!”阿狗搶過楚驍手中那輛吱呀作響、隨時可能散架的破舊獨輪車車把,小臉凍得通紅,卻努力挺直腰板。
車上堆滿了沉重的濕柴,壓得車軸呻吟不止。
楚驍沒有拒絕,隻是沉默地退到一旁,靠在冰冷的石牆上喘息。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肋下悶痛的回響。
他看著阿狗咬著牙,青筋暴起地推著那輛重心不穩的破車在泥濘中艱難前行,心中那冰冷的堅冰深處,一絲難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淌過。
這亂世之中,這點微末的忠誠,如同寒夜裡的星火,彌足珍貴。
然而,比饑餓和寒冷更可怕的陰影,如同潛伏的毒蛇,悄然降臨。
最先倒下的是窩棚裡那個斷了胳膊的王老蔫。
一夜之間,他上吐下瀉,高燒不退,整個人蜷縮在冰冷的草堆裡,如同被抽乾了水的枯藤,隻剩下痛苦的呻吟和抽搐。
緊接著,是李寡婦懷裡那個本就虛弱不堪的鐵蛋。
孩子小小的身體滾燙如火炭,腹瀉不止,迅速脫水,哭聲微弱得如同小貓嗚咽。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擁擠、汙穢的窩棚裡蔓延開來。
第二天,又有七八個流民出現了同樣的症狀:劇烈的腹痛、噴射狀的嘔吐、水樣腹瀉、高燒!
空氣中彌漫著嘔吐物的酸臭和糞便的惡臭,混合著窩棚裡原有的黴味汗臭,令人窒息。
“瘟……瘟病!是瘟病啊!”有人驚恐地尖叫起來。
“老天爺啊!這是要絕了俺們的活路啊!”楊伯老淚縱橫,絕望地捶打著地麵。
恐慌迅速升級為混亂。有人試圖逃離窩棚,卻被王把頭派來的幫閒用棍棒粗暴地擋了回去。
堡內的軍卒更是如避蛇蠍,遠遠地繞著苦役營走,生怕沾染上晦氣。
王把頭本人也隻敢站在營地邊緣,捂著口鼻,氣急敗壞地吼叫著讓人把發病的拖出去“處理掉”,以免傳染更多人。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苦役營。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骨。
就在這混亂和絕望的深淵邊緣,楚驍強忍著身體的劇痛和精神撕裂般的眩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撥開驚恐的人群,走到王老蔫身邊。
翻開他的眼皮,觀察瞳孔和眼瞼顏色結膜充血)。
觸摸他滾燙的額頭和乾癟脫水的皮膚。
又查看了鐵蛋和其他幾個症狀嚴重的流民。
症狀高度一致:突發高熱、劇烈嘔吐、水樣腹瀉、腹痛、脫水、精神萎靡甚至昏迷。
急性腸胃炎!
而且是傳染性極強的類型!
很可能是霍亂弧菌或者沙門氏菌引起的急性腸道傳染病!
在這衛生條件極端惡劣、缺乏清潔水源和有效藥物的環境下,爆發開來就是一場滅頂之災!
楚驍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立刻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這不是普通的受涼腹瀉!
這是烈性傳染病!
源頭很可能就是堡內那幾口被汙染的水井,以及窩棚周圍隨意堆積、無人處理的糞便垃圾!
惡劣的衛生環境是病菌滋生的溫床,而密集擁擠的人群則是傳播的加速器!
“所有人!聽我說!”楚驍猛地站起身,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窩棚內的哭嚎和混亂!他那雙布滿血絲、卻依舊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掃過驚恐的人群,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不想死的!按我說的做!”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剛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鐵血煞氣,讓混亂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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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楚驍指向窩棚外,“所有病人!立刻抬到最東頭那個空著的窩棚!隔離!沒病的!不準靠近!接觸過病人的,用草木灰水洗手!立刻!馬上!”
“第二!所有人!把窩棚裡裡外外!所有垃圾!糞便!嘔吐物!全部清理出去!挖深坑掩埋!坑底撒上厚厚一層草木灰!坑要遠離水源!至少五十布!”
“第三!所有人!不準再喝生水!所有飲水!必須燒開!煮滾!一刻鐘以上!再喝!沒燒開的水!一滴都不準碰!”
“第四!所有人!勤洗手!飯前便後!接觸汙物後!必須用草木灰水搓洗!指甲縫都要洗乾淨!”
他語速極快,條理清晰,每一個命令都如同冰冷的鐵釘,狠狠砸進眾人混亂的意識中!
雖然很多人聽不懂“隔離”、“病菌”這些詞,但“抬走病人”、“清理糞便”、“燒開水”、“洗手”這些具體指令,卻如同黑暗中的燈塔,給了絕望中的人們一絲明確的指引!
“快!按恩公說的做!”楊伯第一個反應過來,嘶啞著嗓子喊道,“想活命的!都動起來!”
阿狗像離弦的箭,第一個衝出去,拖拽著還在發懵的流民:“快!抬人!去東頭窩棚!快啊!”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
人群在楚驍的命令和楊伯、阿狗的催促下,開始笨拙而慌亂地行動起來。
有人強忍著恐懼,用破布捂住口鼻,七手八腳地將呻吟的病人抬向指定的隔離窩棚。
更多的人開始瘋狂地清理窩棚內外的汙穢,用能找到的一切工具——破瓦罐、木片、甚至雙手——將堆積如山的垃圾和糞便運走。
阿狗帶著幾個半大孩子,在營地邊緣奮力挖掘深坑,將汙物倒入,再撒上厚厚一層收集來的草木灰。
楚驍則強撐著身體,親自監督水源。
他指揮人在幾口取水的水井旁壘起簡易的石頭灶,架起破陶罐,將打上來的冰冷井水煮沸。
嫋嫋的白煙在寒風中升騰,帶著一絲微弱的希望。
然而,隔離窩棚裡的情況依舊危急。
王老蔫已經陷入昏迷,脫水嚴重,脈搏微弱。
鐵蛋更是小臉青紫,呼吸急促,體溫高得燙手,腹瀉不止,眼看就要油儘燈枯!
普通的草木灰水和燒開水隻能阻斷傳播,卻救不了這些已經深度感染、瀕臨死亡的病人!
楚驍站在隔離窩棚門口,冰冷的寒風刮在臉上,如同刀割。
他低頭看著懷中那個冰冷的硬塑急救盒。
裡麵,僅剩最後三粒用錫箔紙仔細包裹的、白色的、圓形的藥片——諾氟沙星膠囊。
這是治療細菌性腹瀉的特效抗生素,也是他最後的底牌。
數量太少,隻夠救一個人……最多兩個人。
救誰?
楚驍的目光掃過窩棚裡那些在死亡線上掙紮的身影。
王老蔫?一個斷了胳膊的殘廢?李寡婦?一個帶著拖油瓶的婦人?鐵蛋?一個可能熬不過冬天的嬰兒?還是其他幾個同樣危重的流民?
冰冷的現實如同鐵砧,狠狠砸在他的心頭。
他不是神,救不了所有人。
每一粒藥,都意味著一個艱難的抉擇,一個生命的天平。
最終,他的目光停留在李寡婦懷中那個氣息微弱、小臉青紫的嬰兒身上。
那雙緊閉的眼睛,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凝結的冰晶。
他仿佛看到了河穀采石場那個同樣瀕死的嬰兒……還有楊伯被自己灌下狼血後掙紮求生的樣子。
他緩緩蹲下身,從急救盒裡取出一粒藥片。
動作緩慢而沉重,仿佛那粒小小的藥片重若千鈞。
他用指甲小心地刮掉藥片表麵的包衣減少刺激),然後將藥片分成極小的兩份。
“溫水。”楚驍的聲音嘶啞。
李寡婦早已哭乾了眼淚,此刻隻是茫然地、機械地遞過一個破碗,裡麵是剛燒開又晾溫的清水。
楚驍將其中一份微小的藥末,小心翼翼地喂進鐵蛋幾乎無法張開的嘴裡,再用溫水一點點衝下。
另一份稍大一點的藥末,他喂給了旁邊一個同樣脫水嚴重、但年紀稍大些的孩子。
做完這一切,他如同耗儘了所有力氣,靠在冰冷的窩棚木柱上,劇烈地喘息著。
肋下的劇痛和精神的眩暈如同潮水般湧來,幾乎將他吞沒。
他閉上眼睛,感受著懷中急救盒那空蕩蕩的觸感。
最後的底牌,打出去了。
剩下的,隻能聽天由命。
…………
奇跡,在絕望的土壤中艱難地萌發。
楚驍那近乎苛刻的衛生命令被嚴格執行了三天。
窩棚內外被徹底清理,汙物深埋處理,生水絕跡,草木灰水洗手成了每個人的習慣。
隔離窩棚如同一個被隔絕的孤島,隻有楊伯和阿狗被允許在楚驍的指導下,戴著簡陋的“口罩”用浸過草木灰水的粗布蒙住口鼻),定時進去清理汙物和喂食燒開的水。
第四天清晨,當第一縷慘淡的晨光刺破鉛雲時,隔離窩棚裡傳來了微弱的、卻充滿生機的哭聲——鐵蛋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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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依舊虛弱,但高燒退了,腹瀉也止住了!
那個被喂了藥的大孩子也脫離了危險!
而王老蔫和其他幾個沒有得到藥物的重症者,終究沒能熬過去,在昨夜無聲無息地停止了呼吸。
疫情,被強行扼製住了!除了隔離窩棚裡的死亡,整個苦役營再無新增病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