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的噪音並不在他難以忍耐的範圍內。
“可以。”
曹小姐說好:“那我跟阿姨說,試工期通過。”
電話結束,賀循仍站在露台,握著手機刷了會新聞,在倍速播放的機械音中,又聽見“噠噠噠”的腳步聲從屋裡出來,由遠及近,最後朝著他走來。
女人的聲音,含著某種殷勤的笑,儘管賀循不做任何聯想,但這種語氣極度趨近於菜市場的小販,或是路邊招手攬客的商家,隱隱抱著某種有利可圖的目的:“賀先生,我洗了點水果,您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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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勝來了趟白塔坊。
手上還拎了兩盒精品茶葉,說是何老板尋來的,山裡古茶樹剛炒出來的新茶,這茶品質極好,每年隻產幾罐,外頭壓根買不著,特意讓他送兩罐給賀循。
何慶田是賀家公司的供應商,又是賀循母親的老同學,不管是生意交情還是私人照顧都推脫不開,儘管賀循極力避免社交和照拂,但何慶田說話辦事滴水不漏,事先又打過招呼,賀循還是收下了這份推不開的“小小心意”。
他對所有人好像都是同樣的態度,神色說不上來是冷淡自持還是毫無情緒,禮貌疏離地跟何勝道謝:“麻煩了,請替我多謝何叔叔。”
何勝習慣了賀循的態度,一邊爽快應付,一邊朝著黎可抬抬下巴。
黎可也知道他要來,默不作聲又似笑非笑地站在旁邊看他跟賀循說話,最後走過去接過了何勝手裡的茶葉,兩人使了個眼色,她先把茶葉拎進家裡,再送何勝出門。
兩人站在門外的仙人掌旁。
“姐,這幾天待得怎麼樣?還行嗎?”
何勝拿著關春梅的資料糊弄他堂叔和曹小姐,自己提心吊膽了好幾天,生怕事情露餡,但試工期過了,又看看賀循和黎可的樣子,好像也放心了點。
黎可不化妝,臉素白,紮個低丸子頭,穿著身寬鬆的灰白色衛衣,乍一眼看著還有點溫婉,但她抱著手,支著腿,姿勢神情絲毫跟溫婉不沾邊:“有什麼不行的。人家都看不見,少說話就得了。”
何勝:“我就怕他要求多,你不習慣。”
黎可不以為意,這種活她也不是乾不來,即便乾不來,拍拍屁股走人就是了:“你放心吧,我搞得定。”
事都辦到這份上,何勝也沒什麼不放心,後麵要是有什麼事,再想辦法糊弄過去吧。
先不管以後的事,何勝問:“今天晚上咱們一起吃飯?我看市中心開了家挺大的披薩店,裡頭都是小孩,要不帶小歐去嘗嘗?”
“行啊。”黎可想了想,晚上沒事,“我五點半下班,你有空去幫我接小歐?下班一起過去?”
“沒問題,我去接小歐。”
兩人又聊了幾句彆的,何勝先撤,黎可彎腰拔了幾根仙人掌刺,逗著地上螞蟻玩了會,轉身回去了。
家裡不見人影,Lucky的尾巴在樓梯間晃了下又消失,黎可拎起茶葉盒,想著要塞進哪個櫃子裡,打開包裝一看,這茶葉還真不錯。
前幾年,黎可當過一陣茶藝師,還考過證書,識茶煮茶這些都是手到擒來,何老板送的茶葉她以前在茶館見過,是個政府領導帶來的私藏,特意在茶館招待朋友,品質的確是讚不絕口。
客廳玻璃櫃裡擺著好幾套上好茶具,玻璃壺陶壺紫砂壺,新的舊的都有,隻是看起來塵封許久。
好幾年沒碰茶,黎可有點技癢。
東西收起來,過一會,Lucky毛絨絨的尾巴在門外閃過,薔薇花架下傳來廣播的聲響,黎可身子一擰,探頭看了眼。
人的確在薔薇花架下坐著。
大街上瞎子少見,賀循也整天呆在家裡,家裡清淨,又鮮少有外人來,他要麼呆在書房,要麼在露台和花園裡消磨時間,眼睛看不見,那就隻能憑借聽覺,聽廣播或者手機電腦的聲音,電子設備的語速已經超出了正常人大腦的接收範圍,一團聒噪雜亂又毫無音律美感的機械電子音。
姹紫嫣紅的漂亮花園,鮮豔芬芳的鮮花圍繞,濃密樹杪投下的光影和清爽溫柔的風,他就無動於衷坐在其中。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嗎?知道細碎燦爛的陽光灑在頭頂和肩膀嗎?知道有朵粉白的花瓣墜落在腳邊嗎?知道柔風拂過他的褲管和袖角嗎?
黎可承認,偶爾有那麼一點點時候,她的腦海裡會輕輕飄過“同情”這個詞。
“賀先生。”
她推開窗,探頭笑著跟那個人講,“我給您泡壺茶喝吧。”
先洗手,挑一套合適的茶具,再溫杯燙壺、開蓋投茶、搖香、注水。
黎可把茶具端出去,送到薔薇花架下,擺在賀循手邊的桌子,笑道:“何老板送的茶葉的確好,您喝喝看,跟彆的茶不一樣。”
賀循思緒放空,冷不丁被打攪,神情也未見如何,淡聲說了句:“謝謝。”
她掀蓋,香氣四溢的茶味撲騰而出,黎可一邊斟茶一邊跟他說:“這茶有個名字叫九峰澗泉,茶味醇潤,泡個十次還有餘韻。它是我們本地茶,不出名,西鄉那邊有座山叫九峰澗,山裡有天然活泉,幾顆老茶樹就長在泉眼邊,聽說一年大概就產個一斤左右茶葉,平常人喝不到,也就是送給市裡的領導、有錢的老板。”
賀循偏首,淡香濕熱的茶氣撲在臉上,再和四周的花香一起散逸,還有瓷器細碎又流暢的聲響,茶蓋轉動的手勢很熟,水線注入茶杯的聲音清脆悅耳。
今天天氣很好,剛才天空有鳥群飛過,他知道現在是很漂亮的春天,似乎喝杯茶也不錯……賀循已經忘了自己上一次喝茶的場景,也許是和一幫朋友去了茶室聊天,也許是坐在書房接過老爸遞來的茶,但這種記憶已經遙遠得像個夢……
他靜靜坐著,並不抗拒這一刻,反倒意外地多說了兩句話:“茶湯聞起來很香……你很會沏茶。”
想起點什麼,他又說,“咖啡煮得也很好。”
黎可笑了聲,撒謊從不打草稿:“我以前乾活的那戶人家,是個公司大老板,平時就愛喝茶,我就跟著認識了不少茶葉,也學會了泡茶。家裡太太年輕,愛喝咖啡,我也學了點,反正都是有用的東西,這不,今天就派上用場了。”
兩人幾天加起來也沒這會說的話多。
賀循沒再說話。
黎可抬頭看他一眼,又低頭將茶杯擺好位置,笑道:“我把茶杯放在桌子正中間,大概兩個手掌的距離,您拿的時候小心燙。”
“謝謝。”
茶香沉浮,賀循思緒轉圜,突然抬起眼睛,漆黑眼眸盯著她:“你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
他的神色是放鬆的,表情卻因平靜而顯得深沉,失明的眼睛並沒有患病的怪樣,瞳仁的顏色很正常,烏黑的、光亮的,能清楚倒影人的麵容,眼睛的形狀生得好看,線條圓潤溫順,眼尾弧度尖銳,折射出不好糊弄的冷淡。
在人類感官功能中,視覺係統獲得的外界信息占比大概在80%。對於後天失明的人而言,眼睛看不見後,所有的一切便失了原形,聲音成了最主要的依賴載體。
每個人的聲音都是一匹布,這匹布有經緯,有材質,有粗韌,也有花紋,年齡、性彆、性格或者閱曆都在聲音裡顯現,這些東西糅合成了這個人的“五官”,成為了賀循的“看見”。
直覺裡被忽略的那一點細微異樣——黎可的聲音不對。
她擺弄茶杯的手一頓,愣了下,嗬嗬乾笑兩聲。
黎可的嗓音不是嬌軟清甜那掛,音色清脆而直爽,尾音愛發懶拖調,但是很年輕的音調。一開始她得腮腺炎,聲音啞得跟鴨子差不多,聽不出什麼年齡,後來怕露餡,她在賀循麵前說話就故意壓著嗓子,儘量少開口,剛才那一串話太密,把原本的音色露出來了。
黎可清了清喉嚨,笑眯眯的,不慌不忙道:“您不知道,我就這一把嗓子好。”
“前些天上火,喉嚨不舒服,啞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現在才好些。”她張口就來,語氣就是關春梅的調調:“我二十多歲,當姑娘那會,嗓子更好更水靈,有個外號叫百靈鳥,唱歌那叫一個好聽,人人都愛聽我唱。後來年紀大了,聲帶也啞了,嗓子也不如年輕時候乾淨,我就每天吃幾枚鹹橄欖,喝點蜂蜜水、菊花茶,時不時還去公園吊吊嗓。”
“要不……您一邊喝茶,我一邊給您唱幾段。”黎可再咳咳兩聲清嗓子,引著調哼起來:“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隨手摘下花一朵,我與娘子戴發間,從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雙雙把家還……”
的確……歌聲悅耳,動聽,婉轉。
“……”
賀循在這嘹亮清脆的黃梅腔裡莫名沉默,半晌不語,最後抿抿唇,淡聲道:“你先去忙吧。”
黎可把茶壺放下:“您喝茶,好喝我再給您沏。”轉身走開,再抿唇悶笑,朝著Lucky擠擠眼睛,拋了個大大的媚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