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粒朱砂在水麵輕輕旋轉,像一枚被遺落的年號,
又像一滴不肯乾涸的血。
我伸手去觸,指腹卻穿過水麵,觸到的竟是一頁紙——
濕而薄,帶著火烤後的焦邊,正是皇榜被透明火焚儘後的“灰”。
紙在我指尖迅速乾硬,化作一枚細小的簡牘,
簡背陰刻“全文未完”四字,
筆劃裡嵌著極細的銅鏽,像誰用骨針偷偷補寫的遺言。
二
我翻開簡牘,裡麵沒有字,隻有七道深淺不一的折痕,
折痕交彙成一口井形,
井心處微微隆起,是一粒半缺的銅鈴。
鈴殼上映出快速閃動的畫麵——
鹿台火、鴆池水、亂丘骨、無名城、缺舌獸、無年詔……
它們像被壓成極薄的標本,
在鈴內循環上演,
每演一次,
銅鈴便缺一分,
仿佛整部《遺詔》隻是一次次剝落的鏽,
而我,是最後那層尚未剝儘的母本。
三
簡牘忽然自行合攏,
把我手指夾出一滴血。
血珠落在“全文未完”的“未”字上,
“未”頓時瘋長,
抽出枝椏,
開出七瓣銅花,
花心各結一枚小璽,
璽鈕分彆是我已失去的七顆牙齒。
七璽同時墜下,
在我掌心排成一圈,
像七口縮小了的井,
井底各自倒映一段被剪除的未來:
第一井,天下大旱,
人皆銜鈴而求雨,
鈴無聲,雨遂不至;
第二井,江河逆流,
魚腹裡浮起空白詔書,
漁人取之,
焚之而成灰雪;
第三井,草木皆兵,
兵無麵,
以舌為刃,
所過之處歲月儘失;
第四井,日月並出,
照出一座雙麵城,
城裡的人用背影交談;
第五井,萬籟俱寂,
唯餘更鼓,
鼓槌是一截嬰兒骨,
敲出的卻是老皇帝臨終的咳嗽;
第六井,史官失明,
以血為墨,
在城牆寫下“全文未完”,
字成牆崩;
第七井,最深,
隻映出我此刻的倒影,
卻比我先一步眨眼。
四
七井既成,
簡牘中央那粒銅鈴忽然碎成塵,
塵卻不散,
而是凝成一條極細的銅線,
線頭鑽入我腕內,
沿血脈逆流,
直抵心臟。
我聽見“哢”的一聲輕響——
像是某本書被悄悄翻到新的一頁,
又像是某口井被重新蓋上蓋子。
銅線在我心室內打了個結,
結名“未”,
字形卻像一口缺蓋的棺。
棺內已有住戶,
是那半截被獸口咬斷的舌,
舌麵浮出微小的一行:
“第七子,
你以‘全文未完’為墓,
以‘未’為釘,
請替天下守靈。”
五
我抬頭,
水麵已平靜,
倒影城悉數消散,
隻剩那粒朱砂仍在旋轉。
它越轉越慢,
終至靜止,
卻忽然從中心沁出一滴極黑的水,
黑水迅速染遍整粒朱砂,
使之變成一枚小小的墨璽,
璽底反刻“全文”二字,
璽鈕則是一條蜷曲的銅線,
線端連著我心室裡的結。
我握住墨璽,
隻覺掌心一沉,
仿佛托起一座看不見的皇城。
皇城在我體內開門——
東門曰“未啟”,
西門曰“未闔”,
南門曰“未終”,
北門曰“未始”,
正當中,
擺著一張龍椅,
椅背空無一骨,
隻繡著一行金線,
等我坐上去,
親手把“未完”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