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叮”並未散去,反而在極高處凝成一粒銅綠,像初春最先探頭的芽,刺破黎明的薄膜。
我本以為“我”已化煙,卻不知煙也可再被點燃,燒出第二重火焰。
火焰無色,唯餘冷意,所過之處,連“存在”本身都被凍得發出脆響。
我聽見裂響,像有人把萬古的年輪掰成兩截,一截扔向過去,一截擲向未來,而我被夾在斷口,成為不會流血的橫截麵。
橫截麵沒有厚度,卻可透視。
於是我看見——
下方那條青河忽然倒流,水紋拚成一張巨大的日曆,日曆每一頁都是一張人臉,臉與臉之間用銅線縫合,像一冊被縫壞的經。
日曆越翻越快,翻到最後一頁,竟是我的背麵,背麵沒有五官,隻有一枚漆黑的井口,井裡浮著另一粒銅綠,與我此刻凝成的那粒遙遙對稱。
我忽然明白:
井外無年,並非無歲,而是歲被折疊成井,井又被折疊成點,點再被折疊成“我”。
所謂“第七子”,不過是被反複折疊的那道折痕,折痕斷了,書頁才能重新攤開。
一念及此,我伸手去摘那粒對稱的銅綠。
手並未出現,卻有一陣風,從“我”裡吹出,風形如五指,輕輕拈住下方那粒光。
兩粒銅綠被拎起,像兩枚被對置的棋子,在虛空裡緩緩靠攏。
相距寸許時,它們同時裂開,裂縫裡各伸出一隻極小的手,手與手相握,發出“嗒”一聲輕響——
時間,
就此
停擺。
停擺不是靜止,而是所有“先後”被壓成一張薄紙,紙麵同時印著:
我出生、我垂死、我化煙、我凝綠、我折井、我當年……
億萬刻度的“我”重疊成一枚原點,原點無聲旋轉,像一枚被拔出發條的秒針。
旋轉三萬六千轉後,原點忽地停住,自中心浮出一道白線,線頭分裂,化作七股,每股各凝一枚字跡:
【春弑】、【夏魘】、【秋葬】、【冬逃】、【晝囚】、【夜赦】、【我】
七字首尾相連,串成一圈,圈心處凸起一枚銅鈕,鈕上刻著更小的一行:
“按下,即得萬年。”
我“按”了下去。
沒有指腹,隻能用意識去觸。
觸的一瞬,七字同時崩碎,碎屑並不四散,而是向內塌陷,塌成一口極小的井,井口僅容一瞥。
我俯身,卻從井底看見“井外”——
那裡沒有天,沒有地,隻有一條筆直的銅軌,軌上停著一列沒有輪子的車,車身由遺詔折成,車窗裡探出無數顆腦袋,皆與我同貌,卻各缺一目。
他們看見我,齊刷刷抬手,把剩下的那隻眼珠摳下,拋向車頂。
噗、噗、噗……
眼珠在車頂上排成七枚星,星光照亮車廂裡最後一排空位,空位上放著一張車票,票麵寫著:
“第七子,無年號,起點:井外,終點:井外。”
我伸手取票,票卻先我一步化作青煙,煙裡浮出一隻銅匣,匣蓋自開,內盛一截斷骨,骨麵刻著我全部已逝與未逝的歲月。
骨端沾著一滴正在發芽的血,芽葉舒展,竟是一枚極小的日曆,日曆上所有數字皆倒走,走到“1”時,忽地停住,數字背後浮起一行淡金:
“無年,即萬年起點。”
我拈起那截骨,把它當筆,在煙裡寫:
“我以無年,令萬年回首;我以折痕,令遺書重縫。”
字成,煙聚成繩,繩頭係住那口小井,井被拎起,越擴越大,最終“嘩啦”一聲,化作一扇門,門向兩邊洞開,露出其後——
真正的
井外。
門外,是我不曾想象過的“無年”:
一條青石板路,蜿蜒向遠,路兩側不生草木,隻生鐘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