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姓杜,名緘,時年四十有七,掌國史館二十載。
他平生隻信奉一句話:
“史筆如刀,可雕龍,可弑君。”
可今日,刀斷了。
斷口整齊,像被無形玉璽一刀切下。
更駭者,墨汁懸空,凝成那枚“無口人臉印”,靜靜漂浮,與他鼻尖相距三寸。
杜緘想喊,卻發現喉頭塞滿冰渣——那是“無聲”的餘寒,自百年前的“權絕之域”漏出,順著史卷爬進他的氣管。
於是,他隻能眼睜睜看那“印”逼近。
印鈕上的人臉,無目、無舌、無耳,唯眉心一道豎痕,像未睜的“第三目”,又像裂而未開的“遺詔縫”。
啪!
人臉印忽然貼在他右眼。
劇痛如烙鐵貫腦,杜緘卻發不出聲。
痛極之後,世界變了——
石室消失,金匱無蹤,他立於一座“無字之殿”。
殿廣袤無邊,穹頂高懸無數空白竹簡,簡上無字,卻滴著新鮮血墨;地麵鋪陳的也非磚石,而是被折斷的筆——漢隸、秦篆、魏碑、唐楷……累累如山,一望無際。
殿心,擺著一張案。
案上,攤一張人皮紙,紙背脈絡清晰,尚帶體溫。
人皮紙頭頂,早已寫好四字:
“新朝實錄”。
四字非墨,乃以“權”為骨、“聲”為肉、“色”為血,凝成暗金。
杜緘低頭,發現自己右手完好,左手卻化作一截“骨筆”——臂骨為杆,指骨為鋒,腕骨處裂一縫,可作蓄墨之池;骨色潔白,卻滲出淡金髓液,正是“史官之墨”。
案側,立一碑。
碑麵無文,唯有一行凹痕,像等他填空:
“第七子之後,天下無詔。
然_____執筆,史乃再生。”
杜緘怔住。
他忽然明白:
百年前的第七子,以“無”封權,令天下無權;
可“史”是權之殘影,史若不書,權便永寂;
若欲續史,須有一人——以自身為筆、以蒼生為紙、以“無”為墨,重填空白。
而他,杜緘,就是被“人臉印”選中的
——最後一位執筆人。
……
“我若拒絕,會如何?”
杜緘心想。
念頭方起,四周空白竹簡忽然齊齊滴血,血聚成字,赫然是他平生所書一切:
“某年某月,某地大旱,人相食。”
“某年某月,帝悅女樂,誅諫臣三百。”
“某年某月,將軍坑降卒四十萬,史臣諱之。”
……
每一行字,都化作一張無牙之口,咬住他腳踝,向上攀爬,欲將他拖入竹簡,化作“字”本身。
杜緘瞬間懂了:
若拒絕,他便永遠被自己所書之史反噬,成為“字鬼”,永世填他人之縫。
若接受,他便須以“無”續史——
可“無”如何書?
……
骨筆沉重,淡金髓液沿腕骨滴落,在“新朝實錄”人皮紙上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