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春衣嘴裡塞滿了草莓,狠狠咬下,靠坐在那張落灰的薄薄鋪蓋上,覺得記憶都變得皺巴巴的,像是被誰揉了一把,曾經習以為常的過往,都突顯了橫橫側側的意味。
她沒有辦法想象那個小孩會是程奉吉,她也無法相信。
她更願意相信,程師兄或許是那個小孩收養的小孩?
千年光陰,小孩隕落了,將遺物交給了他收養的小孩。
機緣巧合,程師兄入了合歡宗,再與她相遇。
段春衣拚命找證據,佐證自己的猜測……
可是那些記憶在波瀾中,湧現那些細節,
“在我幼時,有位姐姐為我做過。”
“師兄如今年紀已經很大了,是在很小的時候碰見她的。她已經不在了。”
“是的。我一直,十分思念她。”
月色像一層一層的大雪,又像是無限的糖霜,在女子堆在地上的那些草莓上鋪滿,剔透的光澤鮮豔欲滴。
段春衣堆了一座草莓塔,指尖落在塔頂。
忽然覺得這座草莓塔,像是一隻大大的草莓蛋糕,又像是,一座小小矮矮的墓碑。
就像是鳳凰台青山上,那座小小的墓碑。
段春衣為她撿到的小崽,搭了一座小小的墓碑。
她還是不覺得難過,隻是覺得月光很沉重,壓得她悶悶的,需要透口氣,於是會有水澤從眼中滾落幾顆。
一千年。
一千年。
修真界能尋到關於沈香香的隻言片語。
但是程奉吉呢?
她那個怯生生又乖乖的小孩,程奉吉是誰為他取的名字?這一千年,他經曆了什麼?
——
他的一生都是遺憾。
一千年都是遺憾。
一千年都是無法平息的委屈與遺憾。
他沉默寡言,他沒有存在感。
他是程奉吉。
他原本沒有名字,什麼也沒有,被一場場大雪掩埋,被無數過客欺淩。
他弱小又愚鈍。
他不明白很多事。
不明白自己是什麼,不明白為什麼身上為什麼一直很痛,不明白為什麼雪花會那麼冰冷,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活著……
他孤零零地蜷縮在最臟的雪地裡,在臭水溝邊,醜陋又惡心,他什麼也不明白,什麼也不需要,所以也不存在貪心。
他也不懂得什麼是死,但在無邊的痛苦中等到那一刻的來臨。
那些行走的人都路過他,雪花和汙水都淌過他的眼睛。
直到一道清澈的聲音在上方落下。
“一個小孩?”
鋪天蓋地的溫暖將他淹沒,仿佛窒息一般,燙得他像是被拋入火堆,反複灼燒烘烤,比那塞入他喉管的紅炭還要令他難受。
他抱住腦袋,等待這個人的折磨。
但她隻是將他的腦袋從毛絨絨的毯子裡挖出來,擦了擦他臉上的汙漬,輕快的笑聲裡,他看清了她的雙眼。
像是溫暖的月亮,又高又遠,那點灼灼的紅痣是月亮落下來的線索。
她說,“今天沒有太陽,不要窩在這曬啦,跟我走。”
她說話的語氣,一字一句,唇瓣開合唇邊的弧度,甚至睫毛顫了幾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從小記憶力就很好,他並不知曉這是自己的特長,他隻是將她的一切都記得很清楚,過了一千年也不會忘記。
她乾淨的手指,撫去他眼角的汙水,逗他,“今天煮小孩湯。”
他什麼也不懂,被她剝得乾乾淨淨,也不會覺得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