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衝刷著懸浮於校湖上空的寧安所前殿。
雨滴砸在倒懸的銅簷之上,發出金屬般的嗡鳴,仿佛整座建築本身正在低語。雷光撕裂天幕的刹那,照亮了那座本該紮根大地的殿宇——如今卻如倒刺般懸於湖麵之上,殿基朝天,宛如一座被神明遺棄的祭壇。
塔頂,密密麻麻的身影肅立如碑。他們是這座城市所有的瘋語者,衣衫襤褸,眼神渾濁,嘴角卻掛著詭異的微笑。此刻,他們萬口同聲,低沉的誦念彙成一道貫穿天地的聲浪,在風雨中震蕩不息:“歡迎回家,主。”
聲音不是從喉嚨發出,而是自顱骨深處共振,帶著鐵鏽與血漿混合的腥氣,鑽入耳膜時竟有如針尖刮擦神經。林昭站在殿心,雨水無法觸及他的衣角——一層無形的屏障將他與世界隔開,唯有那億萬聲低語,如同實質的潮水,一波波拍打著他的神魂。
風掠過耳際,帶來遠處枯樹折斷的脆響;腳下湖水翻湧,暗流撞擊著看不見的屏障,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像極了心跳。
他的左眼,那枚不知何時嵌入的青銅眼球,正流轉著幽暗深邃的光,如同熔化的古幣在瞳孔中緩緩旋轉。透過這隻眼,他看見常人無法窺見的真實——腳下的湖水並非液體,而是一片流動的鏡麵,湖底沒有淤泥,隻有一座倒映的仙宮幻影,九座巍峨宮殿緩緩旋轉,如同命運之輪。
唯獨那座名為“唯命簿”的殿堂上空,一支審判眾生命運的金筆高懸不動,筆尖滴落的墨跡尚未凝固,卻遲遲未曾落下。
他緩緩抬起右手,指尖觸碰到左眼的眼瞼。
一陣刺骨的金屬冷感傳來,皮膚接觸處竟結出細小的霜花,仿佛觸摸的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件埋藏千年的冰冷古物。指腹劃過眼眶邊緣,能感受到細微的刻痕——那是某種失傳文字,正隨脈搏微微震顫。這枚青銅眼球,就是一切瘋狂的源頭。它正以一種無可阻擋的姿態,吞噬著他之所以為“林昭”的一切。
>“你想看嗎?”
>一道低語,最初隻是耳畔的回音。
>“代價呢?”
>第二次響起時,已深入骨髓。
>直到此刻——
【宿主認證完成。】
【反命名權限,正式激活。】
【代價:抹去記憶——‘母親的葬禮’。】
三行靜默指令在他腦海深處浮現,如同青銅銘文在黑暗中逐一燃燒。
林昭的身體猛地一顫,眼前瞬間被一片灰白占據。
傾盆的暴雨,泥濘的黃土路,漫山遍野的白色紙幡隨風獵獵作響,發出布帛撕裂般的“嘶啦”聲。棺木沉重地沉入墓穴,泥土砸落的悶響一聲接一聲,像是大地在吞咽哀傷。年幼的自己穿著不合身的黑衣,雙膝跪地,額頭死死磕進濕冷的泥土裡,指甲縫塞滿腐葉,口中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那聲音如今聽來,竟如此陌生。
畫麵,如同被烈火焚燒的畫卷,寸寸崩解,化為飛灰。
他再次睜開眼,世界依舊是風雨飄搖的模樣。
胸口傳來一陣空洞的劇痛,仿佛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塊血肉,可他卻茫然四顧,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這股撕裂般的悲傷,究竟從何而來。舌尖殘留著鹹澀,那是他曾哭泣的證明,可淚水為何而流?他已經忘了。
一隻冰涼而柔軟的手,摸索著靠近,輕輕撫上他的臉頰。
是蘇慕。
她看不見,卻能通過指尖的觸感,感知最細微的變化。她的手指微微顫抖著,因為她感覺到,林昭皮膚之下,那些如同鐵軌般的詭異紋路,已經從手臂蔓延到了脖頸,甚至逼近了心口的位置——每一次心跳,都讓那紋路延伸一分,像鐵軌鋪向深淵。
她在無聲地開口,林昭將手掌貼上她的手背,通過那熟悉的、獨屬於他們之間的觸感,瞬間“聽”懂了她的唇語。
“你的眼睛……它在吃掉你。”
“他在用記憶喂養那個東西!”殿角,唐小滿突然失聲低語,聲音裡充滿了無法遏製的恐懼,“可是一個人的記憶如果都沒了,他還剩下什麼?”
話音未落,林昭的左眼猛然閃過一道青銅厲芒!
那光芒穿透層層樓板,直射向地底深處——
黑暗中,白院長枯瘦的手猛地一顫。牆上的血字“白敬之”尚未乾涸,他忽然抬頭,仿佛感應到了什麼:“有人……在用我的痛苦做養料。”
地下七層,特製囚籠內,寒氣滲骨。他蜷縮在角落,指尖早已潰爛,卻仍一遍遍刻寫自己的名字。每寫完一筆,渾濁的瞳孔便恢複一絲清明——這是他作為清醒者的最後抵抗。
“瘋語非道……是疫!”他猛地咬破指尖,猩紅的血液湧出。
以血為引,以指為筆,他在牆麵繪製出一道繁複符陣。那圖案正是“靜音術”的終極形態,其頻率源自他早年研究語源波動時發現的地脈節律——他曾親自教給年幼的林昭:“當世界喧囂至極,就記住這個節奏,它是沉默的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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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筆落下,他用儘全身力氣低吼:“靜音!”
刹那間,血色符陣爆發出微弱卻堅韌的光芒,順著地脈網絡向上傳導。
殿心處,林昭左眼驟然傳來針紮般的劇痛,腦海中正在形成的下一道指令,竟被這股力量硬生生打斷了三秒!
他心頭一震:“這波動……是靜音節拍?不可能……他已經瘋了……”
但就在那一瞬的空白裡,他記起某個夏夜,蟬鳴如織,少年時期的自己伏案難眠,白院長坐在床邊,輕輕拍打他的手臂,一下,兩下,三下……節奏穩定,如同心跳。
“現在,你能聽見安靜了嗎?”
三秒後,指令重現,比之前更加冷酷:
【乾擾已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