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黑風口像是被天公掄著巨斧劈開的裂口,兩側峭壁直插雲霄,風從裂縫裡鑽出來時已裹滿沙礫,帶著刀子似的力道刮在人臉上,能生生剜出細血絲。
“他娘的,黑風寨的雜碎敢卡老子的道?”疤痢眼啐掉嘴裡的煙渣,露出缺了半顆的門牙,牙床紅肉外翻著。身後馬車上捆著的“柴火孩”在麻袋裡猛地掙動,發出被布團堵著嘴的嗚咽,像隻落網的小獸在絕望裡掙紮。他抬腳狠狠踹過去,麻袋骨碌碌滾到崖邊,袋口裂開道縫,露出隻抓著粗麻的小手,指甲縫裡還嵌著柳家坳的黑泥,那泥裡分明混著去年秋收的穀糠。
三天前他私吞了給黑風寨的鴉片分紅,把灶心土磨成粉摻進煙土,裝在印著“貢品”的木匣裡充數。此刻見山坳裡影影綽綽立著十幾個持械漢子,手裡的鬼頭刀在霧裡泛著冷光,他後頸的冷汗早浸透了粗布短褂,嘴上卻越發橫:“告訴你們瓢把子,老子是張老財的人!動我根汗毛,平了你們這破山寨!”
山霧裡踱出個獨眼漢子,臉上那道刀疤從眉骨斜劈到下巴,像是被人用斧頭劈開的柴塊。他手裡把玩著根煤窯鐵釺,鏽跡斑斑的釺頭還粘著黑黢黢的煤渣,在風裡劃出細碎的火星。“疤痢眼,你當黑風寨是柳家坳那些任你拿捏的泥腿子?”他身後的嘍囉突然扯開個麻袋,滾出個渾身是血的漢子——是疤痢眼派去送“貨”的心腹,舌頭被枚鏽鐵釘死死釘在鬆木板上,嗬嗬的喘氣聲像漏風的破風箱。
疤痢眼的馬突然人立起來,前蹄刨得碎石飛濺。他瞥見山壁後露出的刀斧寒光,竟扯出抹怪笑:“老子手上幾十條人命,還怕你們這群山匪?”說著摸出腰間火銃,卻被旁邊的嘍囉猛地撞開——那是他前陣子從柳家坳搶來的少年,此刻眼裡淬著比崖底寒冰還冷的光。混戰爆發時,疤痢眼才發現鬼頭刀沉得反常,刀柄早被人灌了鉛,墜得胳膊直打顫,原來馬隊裡所有槍栓昨夜就被卸了,槍膛裡塞的全是曬乾的馬糞。
他咬著牙揮刀砍倒兩人,卻被腳下的麻袋絆倒,重重摔在崖邊的碎石堆上。後背被什麼東西硌得生疼,摸出來竟是半塊麥芽糖——是三天前從個七歲娃兜裡搶的,當時那崽哭得撕心裂肺,說要留著給生病的娘。此刻糖塊黏在青黑色的崖石上,竟粘住張馮玉祥部的傳單,風一吹嘩啦啦響,上麵“打土豪分田地”的字跡在沙礫裡忽明忽暗。糖塊早被汗浸得發黏,此刻粘在掌心裡,像塊化不開的血痂。
“當年你把我弟塞進煤窯時,也這麼笑?”獨眼漢子踩著他的手腕,鐵靴底碾進碎石縫,“他才九歲,懷裡還揣著塊麥芽糖,說要留著給娘治咳疾。”他從懷裡掏出本卷邊的《三字經》,墊在疤痢眼後腦勺,紙頁間乾涸的血漬蹭進他頭皮的老疤裡,“煤窯塌的時候,他到死都攥著這頁‘養不教,父之過’,指節摳得紙都爛了。”
疤痢眼想喊,喉嚨卻被狠狠灌進沙土,腥鹹的土腥味嗆得他直翻白眼。風卷起他油膩的頭發,露出頭皮上猙獰的疤痕——那是早年被貨主打出來的,他總吹噓這是“煞氣”,卻沒擋住身後少年遞來的柴刀。刀鋒嵌在腰眼時,他看見自己的血順著碎石縫往下淌,像極了柳家坳臭水溝裡泛著綠沫的膿水,那水裡還漂著去年餓死的嬰孩。
“彆讓他死痛快了!”有人在風裡喊。獨眼龍舉起鐵釺,釺頭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煤窯的滋味,你也嘗嘗。”釺尖穿透膝蓋骨的瞬間,疤痢眼恍惚看見劉保田站在煤堆上笑,手裡捧著碗發黴的炒麵,那是他被活活餓死前最後的口糧。腳筋被挑斷時,他聽見自己的慘叫混在風聲裡,像塊被野狗撕扯的破布,在山穀裡蕩出老遠。
被吊上老槐樹那夜,凍雨把麻繩泡得硬如鐵索。他的身子在枝頭晃蕩,像個漏了氣的布偶,脖頸被勒得火燒火燎,竟讓他想起拴柱娘咬在他胳膊上的牙印——那女人像瘋了一樣,血糊著眼撲上來,咬得比山裡的餓狼還狠,至今胳膊上還留著月牙形的疤。雨水衝掉他臉上的血汙,露出那雙總愛斜睨人的三角眼,此刻正死死瞪著黑沉沉的山坳,像是要把這山都吞進肚裡。
野狗群圍著老槐樹打轉,綠幽幽的眼睛在雨裡閃著光,卻始終不碰他靴底粘的藍布片——那上麵沾著劉拴柱吐出的觀音土,饑荒年月裡,煙鍋被血浸得發黑,裡麵還塞著團爛棉絮,是疤痢眼搶來時嫌晦氣,隨手從破棉襖上扯下來塞進去的。
風還在黑風口打轉,卷著崖下的血腥味往黑水河下遊飄。有路過的纖夫說,那之後總見野狗叼著人骨過河,骨頭上沒半點肉星,卻裹著層琥珀似的糖殼,在落日下亮得像抹胭脂。而黑水河的水,比往常更腥了些,連河邊的蘆葦都浸成了暗褐色,風一吹,嗚嗚咽咽的,像有無數孩童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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