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沒亮，青石溝的風還裹著霜氣，王世天已經把最後半袋土豆塞進懷裡。趙春燕用破布把丫蛋捆在背上，大牛牽著王小英的衣角，三個孩子像串在繩上的螞蚱，跟著大人往鷹嘴崖挪。路是順著乾涸的河床走的，石頭硌得腳底板生疼，王小英懷裡的栓柱早就醒了，小手緊緊揪著她的衣襟，眼睛直勾勾盯著天邊那點魚肚白。
“再走三裡，過了黑風口就到鷹嘴崖了。”王世天邊走邊喘，他的肺像個破風箱，每吸一口氣都帶著“嘶嘶”的響。他前陣子挖草根時摔斷過肋骨，至今沒好利索，走快了就疼得直不起腰。
趙春燕扶著他的胳膊，聲音壓得極低：“他大舅，你聽沒聽見？後麵好像有動靜。”
幾人猛地停住腳。風從身後的溝穀裡灌進來，卷著隱約的馬蹄聲，還有人吆喝著什麼，像鞭子抽在石頭上。王世天臉色驟變，往懷裡摸了摸那半袋土豆，那是他前天夜裡冒險摸到地主家地窖後牆，從狗洞裡掏出來的救命糧。
“是獨眼龍！”他咬著牙罵了句，“這狗娘養的，肯定是跟著咱一路過來的！”
王小英渾身一僵。獨眼龍是青石溝最狠的馬匪，聽說他去年把不肯交糧的佃戶全家吊在樹上，活活餓死。她把栓柱往身後藏，手指摳進孩子冰涼的手心：“大哥，咋辦？”
“往崖上爬！”王世天指著左邊的陡坡，那裡長滿了酸棗刺，勉強能落腳，“鷹嘴崖的石頭縫能躲人！”
馬蹄聲越來越近，已經能看清揚起的黃塵裡，幾個騎著瘦馬的人影。領頭的獨眼龍舉著杆歪脖子槍，瞎了的左眼眶陷成個黑窟窿，看著格外瘮人。“逃難的！你跑不了！”他的聲音像破鑼，“把土豆交出來，爺留你個全屍！”
王世天拽著趙春燕往坡上爬，大牛拉著丫蛋，王小英抱著栓柱跟在後麵。酸棗刺刮破了褲腿，血珠滲出來，混著黃土凝成泥痂。可馬蹄聲就在耳後，獨眼龍的馬快，眼看就要追上。
“娘！”丫蛋突然哭起來，她的腳被刺紮了，疼得邁不開步。趙春燕回頭要抱她，卻見獨眼龍已經跳下馬，手裡的鬼頭刀閃著寒光。
“抓住他們！”獨眼龍獰笑著撲上來，一把揪住王世天的後領，將他摜在地上。土豆從懷裡滾出來，摔在石頭上裂成兩半，黃澄澄的澱粉濺在塵土裡。
“我的糧！”王世天紅了眼，要撲過去搶，被獨眼龍一腳踩在胸口。“咳——”他咳出血沫，肋骨處的疼像要把人劈開。
趙春燕撲上去要拉，被另一個馬匪推倒，額頭撞在石頭上，頓時起了個血包。“放開我男人！”她哭喊著，卻被馬匪死死按住。
王小英抱著栓柱縮在石縫裡，孩子嚇得直哆嗦，卻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哭。她看著獨眼龍的刀架到王世天脖子上，看著大牛把丫蛋護在身後，小小的身子抖得像片葉子，卻梗著脖子瞪著馬匪。
“你們的糧是不是偷地主家的？”獨眼龍用刀背拍著王世天的臉，“現在爺就讓你知道，啥叫偷雞不成蝕把米！”還不等王世天爭辯，他抬刀就要往下砍，陽光正好照在刀刃上，晃得人睜不開眼。
“砰！”
一聲槍響，震得崖壁掉土。獨眼龍的刀頓在半空，他茫然地抬頭，見一顆子彈打在旁邊的石頭上，迸出火星。“誰？！”
崖頂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十幾個穿著灰布軍裝的人從陡坡上滑下來，動作快得像山貓。領頭的舉著麵紅布旗子，被風吹得獵獵響，上麵的黃星在日光下格外亮。“放下人！”一個洪亮的聲音喊，“我們是紅軍遊擊隊！”
馬匪們慌了神，獨眼龍剛要舉槍，就被一顆子彈打飛了手裡的刀。他看過去，見一個瘦臉膛的年輕人正舉著步槍，槍口還冒著煙。“媽的！是紅匪！”獨眼龍怪叫著要上馬，卻被兩個紅軍戰士撲上來按住，反剪了胳膊。
剩下的馬匪沒見過這陣仗，有的扔了刀就跑，有的嚇得癱在地上。不過片刻，剛才還凶神惡煞的一夥人，就被繳了械，像捆柴禾似的綁在樹上。
一個背著藥箱的紅軍戰士跑過來，先扶起趙春燕，又去看王世天。“老鄉，咋樣？能起來不？”他說話帶著口音，卻透著股熱乎氣。
王世天捂著胸口咳嗽，說不出話。趙春燕已經顧不上自己額頭的傷，爬過去抱住嚇傻的大牛丫蛋，眼淚混著血往下淌。“謝謝……謝謝你們……”
領頭的紅軍隊長走過來，他約莫三十歲，褲腿卷到膝蓋，露出被石頭磨破的小腿。他蹲下來，撿起地上裂成兩半的土豆，用袖子擦了擦，遞到王世天麵前：“老鄉，這是你的糧吧？”
王世天愣愣地點頭。隊長把土豆放進他手裡，又從挎包裡掏出個紙包，打開來是幾塊青稞餅。“先墊墊，”他笑了笑，眼角有道淺疤，“我們剛打完獨眼龍的老巢，搜出些糧食，夠分的。”
王小英這才敢動，她抱著栓柱從石縫裡走出來。一個梳著短辮的女紅軍看見了，走過來摸了摸栓柱的頭：“娃彆怕，他們是壞人，被我們抓住了。”她從口袋裡摸出顆水果糖，剝了紙塞進栓柱嘴裡，“甜不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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栓柱含著糖，眼睛瞪得圓圓的，看著那些灰布軍裝。糖的甜味慢慢散開，他忽然“哇”地哭出來，不是害怕，是委屈。王小英摟住他，眼淚也跟著掉下來，滴在孩子的頭發上。
隊長姓周，聽王小英講了他們的遭遇，眉頭皺得很緊。“這一帶的地主和馬匪勾結，苦了你們這些老鄉。”他讓衛生員給丫蛋和栓柱檢查，又讓戰士們分了些乾糧和藥。“丫蛋是風寒引起的高燒，得趕緊吃藥，”衛生員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他把藥遞給趙春燕，“這是退燒藥，一天三次，用水衝開喝。”
趙春燕捧著藥，手還在抖：“這……這得花多少錢？我們……”
“不要錢。”周隊長打斷她，“紅軍為老鄉做事，不收一分錢。”他指了指不遠處的鷹嘴崖，“我們在崖上有個臨時營地，你們要是信得過，就跟我們上去住幾天，等娃好點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