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時,土塬上的風就帶著股子燥意。劉雙喜睜開眼,帳篷頂上的帆布被風掀得嘩啦響,像誰在外麵抖著塊破布。他側過身,看見狗娃還蜷在草堆裡,額角的繃帶換了新的,卻依舊能看出底下暗紅的血漬。少年睡得不安穩,眉頭皺成個疙瘩,嘴裡時不時哼唧兩聲,大概是傷口又在疼。
劉雙喜慢慢坐起身,肋下的傷還沒好利索,一動就牽扯著疼,像有條無形的的線在拽著五臟六腑。他扶著帳篷杆站起來,撩開簾子往外看,天邊剛抹上點魚肚白,塬上的風卷著沙礫打在臉上,有點疼。醫療隊的帳篷已經拆得差不多了,幾個穿灰布軍裝的戰士正把帆布往馬背上捆,動作麻利得像在地裡捆麥秸。遠處的槐樹下,兩個留著守村子的紅軍正給鄉親們分糧食,布袋倒出的糜子粒落在粗瓷碗裡,發出細碎的響聲,在這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清晰。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關節上的傷結痂了,黑乎乎的像層硬殼。這雙手握了半輩子鋤頭,磨出的繭子比牛皮還厚,可前陣子被馬匪捆在柱子上時,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要不是紅軍來得及時,他和狗娃,還有村裡這幾十口人,恐怕早就成了土塬上的一抔黃土。
“雙喜叔?”身後傳來狗娃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劉雙喜回頭,看見少年正掙紮著坐起來,額頭上沁出層薄汗。“彆動,我扶你。”他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攙著狗娃的胳膊,少年的身子還虛,站起來時晃了晃,像株被風吹得打擺的糜子苗。
“能走不?”劉雙喜問。狗娃點了點頭,試著挪了半步,疼得齜牙咧嘴,卻還是梗著脖子說:“能。”劉雙喜笑了,這娃跟他爹一個性子,強得像頭驢。他扶著狗娃慢慢走出帳篷,晨光裡,土塬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遠處的溝壑像一道道傷疤,刻在這貧瘠的土地上。村頭的碾盤還在,王家女人昨天就被鄉親們埋在了旁邊的地裡,墳頭新堆的土還是軟的,連塊像樣的墓碑都沒有,隻插了根木杆,上麵綁著她沒做完的虎頭鞋。風一吹,鞋幫子上的老虎頭晃悠悠的,看著心裡發酸。
“餓不?”劉雙喜問。狗娃摸了摸肚子,小聲嗯了一聲。他牽著少年往村口走,路過六弟家時,看見六弟正坐在門檻上曬太陽,後腰的傷還沒好,隻能側著身子。“五哥,狗娃,”六弟揚了揚手裡的粗瓷碗,“我嬸子熬了點米湯,過來喝口。”
劉雙喜扶著狗娃在院裡的石凳上坐下,六弟的媳婦端來兩碗米湯,熱氣騰騰的,上麵飄著幾粒米糠。“慢點喝,”她叮囑道,“鍋裡還溫著,不夠再盛。”狗娃捧著碗,小口小口地喝著,米湯順著嘴角往下淌,他趕緊用袖子擦掉,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村口。那裡,幾個紅軍戰士正在擦拭槍支,陽光照在槍身上,反射出冷森森的光。
劉雙喜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幾個戰士蹲在槐樹下,手裡的布在槍管上反複擦拭,動作專注得像在打磨件寶貝。其中一個高個子戰士,槍托上還刻著道痕,劉雙喜認得,那是前幾天追馬匪時,用槍托砸開土窯門留下的。當時他就在旁邊,看著那戰士一腳踹開窯門,舉著槍衝進去,吼聲比土塬上的雷還響。
“他們要走了?”狗娃忽然問,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劉雙喜嗯了一聲,心裡也有些不是滋味。這幾天,紅軍戰士幫著村裡修補被馬匪砸壞的屋頂,又把繳獲的糧食分了些給鄉親們,連地裡被踩倒的糜子都幫著扶了起來。昨兒個傍晚,還有個小戰士教村裡的娃們認字,在地上用樹枝寫“紅軍”兩個字,說這是“為窮人打仗的隊伍”。
“雙喜叔,”狗娃放下碗,碗底還剩點米湯,他用舌頭舔了舔,“我想跟他們走。”
劉雙喜心裡咯噔一下,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了。他看著狗娃,少年的眼睛亮得驚人,額角的傷疤在晨光裡泛著紅,像顆沒熟透的果子。“你說啥胡話?”他沉下臉,“你爹娘不在了,我得看著你長大,種好你家那二畝地。”
“種地?”狗娃的聲音突然拔高,“這破地能種出啥?去年蝗災,今年大旱,種子撒下去連苗都出不齊!”他指著遠處的田埂,地裡的糜子苗稀稀拉拉的,葉子黃得像揉皺的紙,“馬匪來了,地能擋得住?雙喜叔,你看看王家嬸子,看看村裡被搶走的糧食,種地能活得下去不?”
劉雙喜被問住了,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狗娃說的是實話,這土塬上的日子,早就難以為繼了。他種了一輩子地,伺候這地裡的莊稼比伺候親爹還上心,可到頭來呢?遇上災年,照樣得餓肚子;遇上馬匪,連命都保不住。
“你看他們,”狗娃又說,手指著那些擦槍的紅軍戰士,“他們能打跑馬匪,能保護人。我想跟著他們,學本事,以後誰也彆想欺負咱村裡人。”少年的聲音有點抖,卻透著股斬釘截鐵的勁兒,“我不想再像我爹娘那樣,死了連口像樣的棺材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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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雙喜看著他,忽然想起狗娃爹娘下葬那天,也是這麼個大晴天,土塬上的風卷著沙,把墳頭的紙人吹得直晃。當時狗娃才十歲,抱著個破布娃娃,跪在墳前一聲不吭,眼淚砸在地上,瞬間就被乾渴的土地吸沒了。這娃命苦,可骨頭硬,就像這土塬上的芨芨草,看著不起眼,卻能在石頭縫裡紮根。
他沒再說話,牽著狗娃往自家院子走。路過自家地頭時,劉雙喜停下了腳步。地裡的裂縫又寬了些,能塞進兩個手指頭,去年埋下的糜子種,有不少還躺在土坷垃裡,連芽都沒冒。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土塊在手裡一撚就碎了,順著指縫往下掉,像篩子漏下來的麵。
“雙喜叔,你看!”狗娃忽然拽了拽他的袖子。劉雙喜抬頭,看見幾個紅軍戰士扛著槍往村外走,隊伍前麵的紅旗在風裡飄得獵獵作響,紅得像團火。走在最前麵的是姓張的一個小夥,他正回頭跟身後的戰士說著什麼,陽光照在他的紅星帽上,晃得人睜不開眼。
“我去找他們說說。”劉雙喜猛地站起來,肋下的傷疼得他倒抽口冷氣,可心裡那股子勁兒卻上來了,像灶膛裡被風吹旺的火。狗娃愣了一下,隨即眼裡放出光來,緊緊跟在他身後。
戰士們正收拾行裝,看見劉雙喜過來,笑著迎上來:“老鄉,傷口好點了?”“好多了,多謝你們關心。”劉雙喜搓了搓手,有點不好意思,“俺想跟你說個事。”
“你說。”張姓小夥遞給他一碗水,搪瓷缸子上印著“為人民服務”五個字,邊角磕掉了塊瓷。劉雙喜喝了口,水有點澀,卻透著股清冽。“俺想……俺想跟著隊伍走。”他咬了咬牙,說出這句話,“俺在這土塬上活了四十多年,啥路都熟,能給隊伍當個向導。還有狗娃,這娃命苦,跟著俺也是遭罪,不如讓他跟著隊伍,學門手藝,將來能有條活路。”
小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邊的狗娃,少年正緊張地攥著衣角,額角的傷疤紅得發亮。“老鄉,跟著隊伍可不是享福,”他蹲下身,看著狗娃的眼睛,“要行軍,要打仗,可能還會受傷,會餓肚子,你怕不?”
狗娃搖了搖頭,小手攥得更緊了:“不怕,再苦也比被馬匪欺負強。”他指了指自己的額頭,“我這兒就是馬匪打的,我想跟著你們,學本事,以後保護彆人。”
張姓小夥笑了,伸手摸了摸狗娃的頭:“好樣的。”他站起身,對劉雙喜說:“老鄉,隊伍裡確實需要熟悉地形的人,你要是想清楚了,就跟我們走。不過醜話說在前頭,行軍打仗,苦著呢。”
“俺不怕苦。”劉雙喜挺直了腰板,心裡那塊壓了很久的石頭好像落了地,“隻要能讓這娃活下去,能讓這土塬上的日子好起來,再苦俺也認。”
消息很快在村裡傳開了,鄉親們都來送他們。六弟拄著拐杖,把一包糜子種塞到劉雙喜手裡:“五哥,這是之前沒種完的種子,我給你收著呢。等雨來了,我幫你種在地裡,你要是回來,就能看見綠油油的糜子苗了。”
劉雙喜把種子揣進懷裡,拍了拍六弟的肩膀:“家裡就拜托你了。”旁邊的嬸子們給狗娃縫了雙新布鞋,鞋麵上還繡著朵小花兒,說是“討個吉利”。有個老鄉把家裡僅剩的幾個土豆塞進劉雙喜的包袱裡,說:“路上餓了吃,頂餓。”
劉花留下的那個紅糖布包,狗娃一直背在身上,沉甸甸的。劉雙喜看著他,忽然想起劉花臨走時說的話:“五叔,這銅鎖你拿著,等將來太平了,咱家門口還得用它鎖門呢。”他摸了摸懷裡的銅鎖,冰涼的,上麵的梅花圖案硌得胸口有點疼。
出發的時候到了,劉隊長一聲令下,戰士們排著隊,扛著槍,向著土塬外走去。紅旗在隊伍最前麵飄著,像團燃燒的火,把戰士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乾裂的土地上。劉雙喜牽著狗娃的手,走在隊伍的末尾,回頭望了一眼村子。
村口的老槐樹還在,枝椏光禿禿的,像隻伸向天空的手。六弟和鄉親們站在樹下,朝著他們揮手,身影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了土塬上的幾個小黑點。王家女人的墳頭在風裡孤零零的,那隻虎頭鞋還在木杆上晃著,像個沒娘的孩子。
“雙喜叔,你看!”狗娃忽然指著前麵,劉雙喜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遠處的地平線上,太陽正慢慢升起來,金色的光灑在土塬上,把溝壑裡的陰影一點點驅散。戰士們的歌聲順著風飄過來,“太陽出來照四方,毛主席的思想閃金光……”調子有點像六弟小時候編的童謠,簡單,卻透著股讓人心裡亮堂的勁兒。
狗娃跟著哼了起來,跑調跑得厲害,卻唱得很認真。他的腳步還有點瘸,卻走得很穩,小小的身影在隊伍裡,像株剛栽下的糜子苗,看著單薄,卻透著股不肯彎腰的勁兒。劉雙喜摸了摸他的頭,心裡那點熱乎氣,比灶膛裡的火還旺。
風還在吹,卷起的沙礫打在臉上,有點疼,卻讓人清醒。劉雙喜知道,這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也不知道前麵有多少困難等著他們。但他不怕,就像這土塬上的糜子,不管旱澇,總得紮下根,往上長。
他低頭看了看腳下的土地,乾裂的泥塊被踩得咯吱響,他們的腳印很快就會被風沙蓋住,不留一點痕跡。但他知道,新的腳印正在延伸,朝著遠方,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一步一步,踩得很實。
狗娃忽然停下來,回頭望了一眼那株他曾扶過的樹乾。晨光裡,樹乾上的劃痕還在,像道嶄新的傷疤。少年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然後轉過身,緊緊跟上隊伍的腳步。劉雙喜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土塬上的希望,就像這娃一樣,看著不起眼,卻總能在最貧瘠的地方,紮下根,長出新的綠芽來。
隊伍越走越遠,紅旗在風裡獵獵作響,歌聲順著土塬的溝壑傳出去,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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