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又大了起來,落在屋簷上,發出“簌簌”的聲響。劉平貴往炕桌上端了碗熱水,遞給賀峻霖:“喝點吧,剛才肯定凍壞了。”賀峻霖接過碗,指尖觸到溫熱的粗瓷,心裡卻沒踏實下來——他懷裡的那封信,還貼著心口,信紙邊緣被汗水浸得發潮。那是劉誌剛在馮家堡交給他的,當時油燈下,劉誌剛的臉被照得一半明一半暗:“這信是交給李泰吉的,在陳珪璋的隊伍裡,他是咱們的人,接頭人是二天門雜貨店對麵的一個貨郎,信物是熊貓牌香煙。”他還記得劉誌剛把信封好時,特意在封口處滴了點蠟:“平涼城裡眼線多,千萬彆露了破綻。”
李玲玲開始收拾被翻亂的屋子,拿起那幾塊被士兵踩過的紅薯乾,吹了吹上麵的灰,往劉勇斌手裡塞:“吃吧,沒臟。”劉勇斌咬了口,突然說:“二姐,你是學音樂的,能不能唱個曲給爹助助興?”劉沐暖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剛才馮軍在時,她清了清嗓子,剛想開口,劉平貴突然說:“彆唱了,夜深了,讓人聽見不好。”
賀峻霖喝了口熱水,看向劉平貴:“劉叔,您知道二天門在哪兒嗎?”劉平貴往灶膛裡添了塊煤,火“劈啪”響了聲:“咋問這個?那地方在府城東邊,過了和陽門就是,都是些雜貨鋪,貨郎常往那兒跑。”他頓了頓,看著賀峻霖,“你要找貨郎?”賀峻霖點點頭:“想托他帶點東西去南邊。”劉平貴沒再問,隻是說:“明天我帶你去,那地方魚龍混雜,自己去容易出事。”
劉花這時才注意到賀峻霖的手在抖,不是凍的,是緊張。她碰了碰他的胳膊,小聲問:“咋了?”賀峻霖搖搖頭,把碗放在桌上,碗底和桌麵碰撞,發出輕微的響聲。窗外的風雪裡,隱約傳來寶塔方向的鐘聲,“鐺——鐺——”一共敲了五下,劉平貴抬頭望了望窗外:“大明塔的鐘,多少年了,就沒停過。”
“大明塔?”賀峻霖沒聽過這名字。劉平貴往炕沿上坐了坐,開始說起來:“那塔在寶塔城,是明朝韓昭王的夫人修的,磚縫裡灌了糯米汁,幾百年了,地震都沒震塌。都說平涼這地形像個葫蘆,塔就鎮在葫蘆口上,保平安的。”他說著,往賀峻霖那邊湊了湊,壓低聲音,“可現在,馮軍在塔上設了了望台,城裡一舉一動,他們看得清清楚楚。”
劉沐暖把樂譜放進木箱,聽見這話,突然說:“學堂裡的先生說,那塔上刻著‘國泰民安’四個字,隻是被炮彈崩掉了一角,現在看不清了。”劉勇斌瞪大眼睛:“炮彈?打仗了嗎?”李玲玲趕緊捂住他的嘴:“小孩子家彆瞎問。”屋裡瞬間安靜下來,隻有灶膛裡的火在“劈啪”響,還有窗外風雪掠過屋簷的聲音。
賀峻霖往懷裡摸了摸,那封信還在,硬硬的紙殼硌著胸口。他想起劉誌剛的話:“接頭暗號,你問‘有金絲猴牌香煙?’,他答‘金絲猴的煙缺貨’,就把信交給他。”當時他還笑,說自己從不抽煙,哪知道什麼煙的名字。劉誌剛拍了拍他的肩膀:“記著就行,貨郎都懂。”現在他看著窗外寶塔的方向,雪光裡,那塔的影子像個沉默的巨人,立在平涼城的東邊,把五座城串成一串,卻串不住這亂世裡的人心。
劉平貴往賀峻霖碗裡添了點熱水:“明天去二天門,得趁早,馮軍早上查得鬆。從北關巷子往西,過府城的定北門,穿夾河城,再往東拐,就到了。那地方雜貨鋪多,有個姓王的老板,跟我認識,到時候我跟他打個招呼,貨郎都聽他的。”賀峻霖點點頭,心裡盤算著路線,突然聽見劉勇斌打了個哈欠,那孩子困得直點頭,李玲玲把他抱到炕裡:“睡吧,明天讓你姐夫帶你去看貨郎做糖人。”
劉沐暖吹滅了桌上的油燈,屋裡隻剩下灶膛裡的火光。她往劉花身邊靠了靠,小聲說:“姐,剛才我聽見那瘦高個士兵說,明天要去塔下搜,說是有人看見有‘可疑分子’往那邊跑。”賀峻霖的心猛地一緊——李泰吉的隊伍就在寶塔城附近駐紮,難道走漏了風聲?
劉平貴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往灶膛裡添了把柴:“彆擔心,馮軍天天喊著搜查,大多是嚇唬人。那塔周圍都是空地,藏不住人。”他說著,從炕席底下摸出個小酒壇,“來,喝點暖暖身子。我這酒,是去年用糜子釀的,藏了一年了,就等花兒回來喝。”賀峻霖平時在隊伍裡很少喝酒,行軍打仗,腦子得時刻清醒,可現在看著劉平貴遞過來的酒碗,他沒拒絕。
酒液有點辣,順著喉嚨往下流,暖意在肚子裡慢慢散開。劉平貴喝了口,歎了口氣:“這平涼城,五城連珠,原本多好的地勢。東關城是商鋪,府城是衙門,夾河城住的都是手藝人,寶塔城守著門戶。可現在,哪還有什麼規矩,馮軍想進哪個城就進哪個城,比自家院子還隨便。”他用手指蘸著酒,在桌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葫蘆:“你看,這就是平涼,寶塔城是葫蘆嘴,府城是肚子,東關城是底,原本聚氣,現在倒成了藏汙納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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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峻霖看著他畫的葫蘆,突然想起劉誌剛交給他的地圖,上麵標的五城位置,和劉平貴說的一模一樣。他往窗外看了看,雪好像小了點,月亮從雲裡鑽出來,把寶塔的影子投在雪地上,長長的,像一道傷疤。劉沐暖已經靠在母親身邊睡著了,呼吸很輕。劉勇斌的鼾聲在炕角響起,和劉平貴的咳嗽聲交織在一起,倒讓這屋子顯得不那麼冷清了。
賀峻霖往懷裡摸了摸那封信,經曆了這場驚險的搜查,賀峻霖深知時間緊迫,必須儘快完成接頭任務。等到夜深人靜,四更天的平涼城,被雪蓋得嚴嚴實實。賀峻霖踩著梯子翻過布莊的後牆時,雪沫子鑽進領口,涼得他打了個激靈。牆外是條窄窄的夾道,堆滿了各家傾倒的爐灰和垃圾,在雪下麵發出餿味。他按照劉平貴說的路線,貼著牆根往東走,每一步都踩在先前的腳印裡,儘量不發出聲響。
府城的城牆在夜色裡像條黑色的巨蟒,城頭的了望台上掛著盞馬燈,燈光昏黃,照著巡邏兵來回走動的影子。賀峻霖在一個拐角處停下,從懷裡掏出塊黑布蒙住臉,隻露出眼睛。懷裡的信被油紙裹了三層,貼著心口,能感受到紙頁的棱角硌著皮膚——那是劉誌剛托他轉交的信,上麵隻有一句話:“春至,葫蘆口可納百川。”他當時沒懂,此刻想起劉平貴說的“葫蘆口”,突然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穿過夾河城時,聽見涇河的水流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河水結了層薄冰,冰下的水流撞擊著河石,發出沉悶的響聲。東關城的城門關著,門洞裡守著兩個打盹的士兵,步槍斜靠在門柱上,槍托上積了層雪。賀峻霖繞到城牆的一處缺口,那裡的磚被人挖走了幾塊,露出個僅容一人通過的洞,是以前小販們偷偷進城的通道。
鑽出洞口時,正對著寶塔城的東嶽廟。廟門緊閉,朱漆剝落的門板上貼著馮軍的封條。再往東走,就是二天門,路邊的雜貨店黑著燈,門板上用白石灰畫著個歪歪扭扭的十字——那是馮軍標記的“可疑戶”。賀峻霖的心跳開始加速,他緊了緊懷裡的信,目光掃過雜貨店對麵。
雪地裡果然蹲著個貨郎,挑著副扁擔,一頭是個木箱,另一頭是卷起來的帆布。他戴著頂氈帽,帽簷壓得很低,正抽著煙,火光在黑暗中明明滅滅。賀峻霖慢慢走過去,腳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的輕響。
貨郎抬起頭,帽簷下露出雙渾濁的眼睛,他吐了個煙圈,煙圈在馬燈的光暈裡散開:“要點啥?”
“有沒有金絲猴牌香煙?”賀峻霖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怕驚擾了雪地裡的什麼。
貨郎磕了磕煙袋鍋,火星落在雪上,瞬間滅了。他從懷裡掏出個煙盒,在燈光下晃了晃——黑底白字,印著隻胖乎乎的熊貓,正是熊貓牌香煙。他的聲音沙啞,像被砂紙磨過,“金絲猴的煙缺貨。”
“熊貓牌也行。”賀峻霖的手摸向腰間,那裡藏著個布包,裡麵是半塊銀元,是接頭的信物。他把布包遞過去,“劉大哥托我問,布莊的貨啥時候能送?”
貨郎接過布包,掂量了一下,塞進懷裡。他從木箱裡拿出個油紙包,塞到賀峻霖手裡:“明早卯時,寶塔下的老槐樹下,帶著‘賬本’來。”
賀峻霖接過油紙包,裡麵是幾塊烤紅薯,還熱乎著。他轉身要走,貨郎突然又說:“路上小心,馮軍今早在寶塔梁加了崗。”
賀峻霖沒回頭,加快腳步往西走。雪越下越大,落在寶塔頂上,像給那“大明”石匾蒙了層白紗。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和著遠處巡邏兵的腳步聲,在空蕩的巷子裡回蕩。懷裡的烤紅薯暖得發燙,隔著油紙,能聞到甜絲絲的香氣,像極了李玲玲傍晚塞給他的那一個。
回到布莊時,天快亮了。劉平貴和李玲玲都沒睡,正坐在炕上等他,灶膛裡的火還沒滅,映得兩人的臉紅紅的。“成了?”劉平貴問。
賀峻霖點頭,從懷裡掏出烤紅薯,遞過去:“貨郎給的,還熱乎。”
李玲玲接過去,用圍裙擦了擦,掰開一塊遞給劉平貴:“孩他爹,彆操心啦。”
劉平貴咬了口紅薯,甜汁順著嘴角往下流,他笑得像個孩子:“我說了,寶塔鎮著葫蘆口呢,咱平涼城,塌不了。”
窗外的雪還在下,東方泛起魚肚白,寶塔城的方向,隱約傳來貨郎的吆喝聲,穿透風雪,像一聲春天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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