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雨腳剛歇,黑鬆溝的晨霧就漫進了七號煤窯的洞口。鬆針上墜著的水珠順著枯枝滾下來,打在王小英晾曬的藍布上,洇出一個個深色的圓點。她正蹲在夥房窯洞前擇新采的薺菜,指尖捏著嫩綠的菜根,眼裡映著不遠處梯田裡晃動的人影——吳新輝隊長帶著二十多個戰士在翻地,鐵犁插進新雨潤過的泥土裡,發出細碎的咯吱聲,像春蠶在啃食桑葉。
“媽媽,你看我這個!”
栓柱舉著根磨得溜光的木棍衝過來,木棍頂端被王世天削成了槍的模樣,還纏著圈紅布條。五歲的孩子跑得急,褲腳沾著泥點,小臉蛋紅撲撲的,鼻尖上掛著汗珠。他跑到田埂邊,學著戰士們的樣子把“槍”扛在肩上,小腿一蹬,朝著鬆林深處喊:“衝啊!”
王小英笑著直起身,掏出手帕給他擦汗:“慢些跑,彆摔進溝裡。”她的目光越過孩子的頭頂,落在鬆林邊緣——王世天正蹲在那裡,給幾個年輕戰士演示如何用鬆枝偽裝哨位。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灰棉襖,袖口磨出了毛邊,手裡捏著根枯枝,比比劃劃地說著什麼,陽光透過鬆針落在他臉上,把那道去年在鷹嘴崖留下的疤痕照得很清晰。
“你哥現在可比剛來的時候精神多了。”趙春燕端著半盆玉米粒從窯洞裡出來,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忍不住感歎。她把玉米粒撒在石碾子旁的空地上,引得幾隻麻雀撲棱棱飛過來,“那會兒他腿上的傷還沒好利索,扛根木杆都費勁,現在打槍能打中三十步外的鬆果。”
王小英笑著說,“那多虧娶了嫂子你,把我哥照顧的好。”王小英低頭繼續擇菜,指尖觸到薺菜根部的泥土,帶著濕潤的腥氣。來黑鬆溝一年多了,日子像是老石磨盤,慢慢轉著,把粗糲的時光磨出了些溫潤的模樣。剛來時大家擠在潮濕的窯洞裡,夜裡能聽見外麵狼群的嗥叫,現在窯洞周圍砌了石頭牆,還辟出了半畝菜園,吳隊長說,等夏糧收了,就給孩子們做新衣裳。
“吳隊長說啥時候種土豆不?”她抬頭問。去年帶來的土豆種在煤窯後坡,收成不算好,卻讓所有人都嘗到了飽飯的滋味。
“說是等這撥穀子下了種就弄。”趙春燕往夥房走,聲音飄在風裡,“他今早還跟王世天念叨,說要去平涼那邊換點新土豆種,那邊的品種更耐凍。”
“平涼”兩個字讓王小英的動作頓了頓。她攥著薺菜的手指緊了緊,那地方可不太平,她把那棵攥蔫了的薺菜扔進竹籃,忽然聽見田埂那邊傳來一陣笑鬨聲。
栓柱正舉著木槍追大牛,兩個孩子踩著剛翻過的泥土,把新播的穀種踩得七零八落。吳新輝隊長站在田埂上叉著腰笑,軍帽簷上還沾著片草葉:“小兔崽子們,再踩壞了苗,晚上就讓你舅舅用槍把你們‘突突’了!”
王世天從鬆林裡走出來,手裡拎著隻剛套住的野兔,聽見這話回頭笑:“隊長可彆嚇唬孩子,我這槍是打狼的。”他把野兔遞給旁邊的戰士,大步走到孩子們跟前,彎腰從地上撿起顆穀種,塞到栓柱手裡,“這是啥?”
“是米。”栓柱把穀種攥在手心裡,眼睛亮晶晶地盯著王世天背上的步槍——那是去年從馬匪手裡繳來的,槍身磨得發亮,王世天總說這槍比他自己的命還金貴。
“是將來的米。”王世天摸了摸他的頭,掌心的繭子蹭得孩子直縮脖子,“踩壞了,冬天就沒得吃了,知道不?”
栓柱似懂非懂地點頭,把穀種小心翼翼地放進兜裡,又舉起木槍:“舅舅,你教我打槍吧,我也想打馬匪。”
周圍的戰士們都笑了。吳新輝走過來,拍了拍王世天的肩膀:“行啊,等這小子長到能扛動槍,你就給他好好教。”他的目光轉向遠處的山巒,晨霧已經散了,青灰色的山脊線在陽光下格外清晰,“說正經的,下午你跟我去趟後溝,看看那片新辟的地能不能種玉米。”
“得嘞。”王世天應著,忽然瞥見王小英竹籃裡的薺菜,“英子,晚上做薺菜窩窩?我去弄點野蔥,調著吃香。”
“早給你備著呢。”王小英笑著揚了揚手裡的野蔥,是早上趙春燕在鬆林邊挖的,綠油油的帶著水珠。
日頭爬到頭頂時,田地裡的活計歇了。戰士們三三兩兩地往夥房走,褲腳沾著的泥土被太陽曬得發白。王世天扛著鋤頭走在最後,路過栓柱身邊時,被孩子拽住了衣角。
“舅舅,你的槍能借我摸摸不?”栓柱仰著臉,眼睛盯著他背上的步槍,小手裡還攥著那根木槍。
王世天停下腳步,把槍從肩上卸下來,卻沒遞給孩子,隻是讓他摸了摸冰涼的槍身:“這玩意兒金貴,得等你再長三年,我教你拆槍裝槍。”他忽然想起什麼,從褲兜裡掏出個東西塞進栓柱手裡,“給,昨天套的。”
是顆圓滾滾的野山楂,紅得發亮。栓柱歡天喜地地接過去,舉著木槍又跑進了鬆林,丫蛋和幾個孩子跟在他身後,嘰嘰喳喳的聲音驚飛了枝椏間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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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英端著水碗走過來,遞給王世天一碗涼水解渴。他仰頭喝了大半,喉結滾動著,脖頸上的汗珠順著疤痕往下淌。
“胳膊上的傷沒事了?”她瞥見他袖口露出的繃帶,是前幾天幫老鄉修屋頂時被釘子劃破的。
“早好了,就蹭破點皮。”王世天不在意地擺擺手,把空碗遞回去,“李醫生非讓纏,說怕感染。”他往鬆林裡看了眼,栓柱正舉著木槍趴在樹根後“瞄準”,小模樣學得有模有樣,忍不住笑,“這小子,天天盼著扛真槍呢。”
“都是你慣的。”王小英嘴上嗔怪,眼裡卻帶著笑意。王世天對栓柱的好,她都看在眼裡——冬天把自己的蘆花墊給孩子鋪床,夏天進山打了野味,總留著最嫩的給孩子燉湯,連那根木槍,都是他用了三個晚上削出來的,槍托上還刻著幾道防滑的紋路。
“孩子嘛,就得野著養。”王世天往夥房走,聲音隔著幾步遠傳過來,“將來才能跟咱們一樣,經得起摔打。”
午後的陽光透過鬆針,在地上織出細碎的光斑。吳新輝帶著王世天去後溝勘察土地,王小英和趙春燕在夥房裡忙著蒸窩窩。麵團在石臼裡被捶打得砰砰響,混合著野蔥的清香,飄出老遠。
“聽說吳隊長要派人去平涼?”趙春燕往灶膛裡添著鬆柴,火苗舔著鍋底,把她的臉映得通紅。
“聽他跟王世天念叨過。”王小英揉著麵團,手腕用力,把麵團捏成圓圓的窩窩,“說是換點種子,順便看看那邊的情況。”
“平涼那邊亂得很。”趙春燕壓低了聲音,“前陣子有個貨郎說,黑風寨的馬匪被打散了,一部分跑到平涼地界,投靠了國民黨的隊伍。”
王小英的動作慢了些。她想起劉雙喜,想起他臨走時穿著的那件藍布褂子,也是在袖口打了個補丁。她把窩窩放進蒸籠,蒸汽騰地冒出來,模糊了眼前的視線。
“吳隊長心裡有數。”她輕聲說,像是在安慰自己,“他做事穩妥。”
正說著,外麵傳來孩子們的尖叫。王小英趕緊掀開蒸籠蓋跑出去,隻見栓柱坐在地上哭,手裡的木槍斷成了兩截。丫蛋站在旁邊急得臉通紅:“是他自己摔的!非要爬那棵老鬆樹!”
王世天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正蹲在孩子身邊,撿起斷成兩截的木槍看了看。栓柱哭得更凶了:“我的槍……我的槍壞了……”
“哭啥,壞了再做一把。”王世天把孩子從地上抱起來,拍掉他身上的泥土,“這次給你做個帶刺刀的,比這個威風。”
栓柱抽噎著點頭,小手緊緊攥著他的衣襟。王世天抱著他往窯洞走,路過王小英身邊時,她看見他手裡的木槍斷口處,還留著他刻的幾道防滑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