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斜時,城隍廟前的人群漸漸散了。劉平貴和李玲玲往家走,影子被拉得老長,投在坑坑窪窪的土路上,像兩個疲憊的歎號。晚飯是簡單的小米粥配鹹菜,劉永斌扒拉著碗裡的粥,嘴裡還念叨著戲台上的薛平貴,說他“又威風又癡情”。劉平貴沒接話,隻是默默喝著粥,粥水寡淡,滑過喉嚨時,像帶著點戲台前的塵土味。
剛收拾完碗筷,院門外突然傳來“咚咚”的敲門聲,力道重得像是要把門板砸穿。李玲玲嚇了一跳,手裡的抹布“啪嗒”掉在桌上。劉平貴皺了皺眉,起身去開門——這時候來客人,少見。
門閂剛拉開,一股濃烈的脂粉香混著酒氣就湧了進來,嗆得劉平貴往後退了半步。門口站著個矮胖的男人,穿著件黑緞子馬褂,領口繡著暗金色的纏枝紋,肚子挺得像個圓鼓鼓的麵袋子。他臉上堆著笑,眼角的肉擠成一團,最紮眼的是嘴裡露出的兩顆大金牙,在昏黃的油燈下閃著俗豔的光。“劉掌櫃,彆來無恙啊?”男人的聲音又粗又亮,像碾盤在磨石頭。
劉平貴心裡“咯噔”一下——是虎彪,城西的糧老虎。這幾年乾旱,多少人家吃不上飯,這虎彪卻靠著低價收糧、高價賣出,把日子過得流油,聽說連馬家軍、楊虎城的隊伍都得看他臉色買糧。他們倆雖說都在平涼城做生意,卻從沒往來過,布行沒倒時,劉平貴打心底裡瞧不上這種發災難財的人。
“是虎掌櫃啊,”劉平貴側身讓他進來,聲音裡帶著點不自在,“不知深夜到訪,有何貴乾?”
虎彪沒直接回答,而是拍了拍手。院門外立刻進來兩個小廝,抬著個蓋著紅布的黑箱子,箱子沉得壓得小廝們肩膀往下塌。緊接著,又有兩個小廝各挑著一個小箱子進來,扁擔在他們肩頭吱呀作響。李玲玲站在堂屋門口,手緊緊抓著門框,指節都白了——她活了半輩子,也沒見過這陣仗。
“劉老哥,彆站在門口說話,屋裡坐,屋裡坐。”虎彪親熱地拉住劉平貴的手,他的手掌又厚又軟,像揣了塊熱豬油,劉平貴覺得渾身不自在,卻又不好掙開。進了堂屋,虎彪一屁股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那椅子是劉平貴當年花大價錢買的酸枝木,被虎彪的胖身子壓得“吱呀”一聲,像是在呻吟。
“中午就來過一趟,看老哥中午家,估摸著是去看戲了。”虎彪自顧自地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杯涼茶,咕咚咕咚灌下去,抹了把嘴,“平涼城誰不知道,四月八城隍廟的戲,是全年最熱鬨的。”他說這話時,眼睛在堂屋裡掃來掃去,目光像帶著鉤子,把牆上掛著的舊字畫、桌上缺了角的瓷瓶都勾了一遍,嘴角的笑裡藏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劉平貴坐在對麵的長凳上,後背挺得筆直,心裡卻像揣了隻兔子,七上八下的。他打量著虎彪:這人身量不高,卻顯得格外壯實,馬褂的扣子扣到最上麵一顆,勒得脖子像縮在肉裡,說話時下巴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那兩顆大金牙尤其顯眼,像是在無聲地宣告著主人的財富。劉平貴想起前陣子聽人說,虎彪為了搶一批軍糧,硬生生讓糧商賠了本,還放話“在平涼城,沒有我虎彪買不到的糧,隻有我不想買的價”。這樣的人,突然帶著重禮上門,絕不是好事。
“虎掌櫃抬舉了,就是尋常百姓,湊個熱鬨罷了。”劉平貴乾笑兩聲,端起自己的茶杯抿了口,茶水早就涼透了。
虎彪突然收了笑,衝小廝使了個眼色。一個小廝立刻上前,一把扯掉了黑箱子上的紅布,“嘩啦”一聲掀開蓋子。劉平貴和李玲玲同時倒吸了一口涼氣——箱子裡鋪著黑絨布,底下是整整三層銀錠,個個鑄得方方正正,閃著冷白的光;銀錠上頭,擺著十條小黃魚,金條被打磨得光滑發亮,在油燈下泛著沉甸甸的黃。旁邊兩個小箱子也被打開,一箱是碼得整整齊齊的銀元,另一箱則是珍珠瑪瑙,紅的像血,綠的像翡翠,混在一起晃得人眼暈。
李玲玲的呼吸一下子變粗了,她趕緊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鞋尖,可眼角的餘光還是忍不住往箱子裡瞟。劉平貴隻覺得喉嚨發緊,他開布行最風光的時候,也見過銀子金子,可從沒見過這麼多,堆在一起像座小山,壓得他胸口發悶。這哪裡是禮物,這分明是座山,要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虎兄,這是……”劉平貴的聲音有點發顫,他想問“這是何意”,可話到嘴邊,卻像被什麼堵住了。
虎彪重新堆起笑,露出那兩顆金牙:“劉老哥,彆急,聽我慢慢說。”他往前湊了湊,椅子又發出一聲呻吟,“我家犬子,虎廣誌,你可能有點印象?”
劉平貴愣了愣,腦子裡閃過個模糊的影子——好像是有這麼個年輕人,見過幾麵,高高瘦瘦的,總穿著學生裝,聽說在高中念書時,和自家大閨女是同學。
他還沒回過神,院門外又傳來腳步聲,一個穿著灰布學生裝的年輕人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兩個小廝,各挑著兩壇酒,酒壇上貼著紅紙,寫著“女兒紅”三個字。年輕人走到堂屋門口,對著劉平貴行了個抱手禮,聲音清亮:“劉伯父,晚生虎廣誌,來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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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平貴這才看清,虎廣誌確實是個俊朗的後生,眉眼間像他爹,卻沒那麼多橫肉,眼神裡帶著點讀書人特有的斯文,隻是站在那裡時,腰杆挺得筆直,隱隱透著股子傲氣。他把手裡的酒壇遞給小廝,自己找了個凳子坐下,目光平靜地落在劉平貴臉上,既不顯得局促,也不過分熱絡。
虎彪看兒子來了,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廣誌,快把給你劉伯父帶的好酒打開。”又轉頭對劉平貴說,“這酒是我托人從江南帶來的,埋在地下快二十年了,今天特意讓他送來給老哥嘗嘗。”
劉平貴心裡的不安越來越重,他搓了搓手,對李玲玲說:“去,把廚房後麵掛的臘肉取下來,再炒幾個菜,我陪虎掌櫃喝兩杯。”李玲玲應聲去了,腳步卻有些發飄,像是踩在棉花上。
虎彪等李玲玲進了廚房,才湊近劉平貴,壓低了聲音,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劉老哥,實不相瞞,我今天來,是為了孩子們的事。廣誌跟你家大閨女是高中同學,這幾年一直惦記著,我做爹的,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他指了指那幾個箱子,“這些東西,是我的一點心意,不算聘禮,算是給孩子們的見麵禮。”
劉平貴隻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像是被戲台前的鑼鼓砸中了。他終於明白這重禮的來意,後背瞬間冒出一層冷汗,把粗布褂子都浸濕了。他張了張嘴,想說“不行”,可看著那箱金銀珠寶,話卻卡在喉嚨裡——他知道,虎彪這樣的人,送禮是假,施壓是真。這禮一旦接了,就等於被綁上了他的船;可要是不接,以虎彪的性子,怕是不會善罷甘休。
“虎掌櫃,”劉平貴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磨過木頭,“你聽我說,這事……這事讓我很為難。”他不敢看虎彪的眼睛,隻能盯著桌上的茶杯,“小女她……她性子倔,已經有自己喜歡的人了。”
“哦?”虎彪的聲音一下子冷了下來,嘴角的笑收得乾乾淨淨,那兩顆金牙在油燈下閃著寒光,“是誰家的小子,敢跟我兒搶老婆?”
劉平貴的心猛地一沉,像掉進了冰窟窿。他知道,自己這句話,算是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他抬起頭,迎上虎彪的目光,那目光裡沒有了剛才的熱絡,隻剩下冰冷的審視,像在看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堂屋裡的空氣突然凝固了,隻有廚房傳來李玲玲切菜的聲音,“咚咚咚”的,像是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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