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霧氣裹著山風,在黑鬆溝的山口打了個轉,又纏上馮偉的衣角。他扶著身邊年輕的戰士,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眼眶裡的紅血絲像蛛網似的蔓延——一夜之間,他像是被抽走了筋骨,原本挺直的脊背彎了些,鬢角的白發在霧裡看得格外分明,一個精神的老農像抽空了魂似的。
“馮叔,要不歇會兒?”身旁的戰士察覺到他的踉蹌,輕聲開口。馮偉搖搖頭,目光落在前方劉雙喜的背影上——劉雙喜背著賀峻霖,帆布背包帶深深勒進肩膀,每走一步都要穩一穩,生怕顛著背上的人。吳新輝跟在另一側,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的腳踝又紅又腫,腳底的爛處滲著血,沾了泥土,結成暗紅的痂。他走得慢,卻始終沒落下,手裡還攥著半塊乾硬的窩頭,是昨晚剩下的最後一點口糧。
“快到了,再撐撐。”馮偉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一開口就牽扯著喉嚨發疼。他總想起嶽禦寺院子裡的景象,想起棟子睜著眼的模樣,心口像是堵著塊燒紅的鐵,燙得他喘不過氣。走幾步,他就會低頭看看自己的手——那雙手曾接過兒子遞來的熱麵條,曾拍過兒子的肩膀,可昨天在嶽禦寺,他連碰一碰兒子的臉都不敢,兒子的屍體還躺在冰冷的寺廟裡。
“馮叔!劉叔!”
山口突然傳來渾厚的喊聲,緊接著,一個高壯的身影從哨棚裡衝了出來。是狗娃,十七八歲的年紀,肩膀寬實,胳膊上帶著練出的腱子肉,腰間還彆著把磨得發亮的柴刀——這是他留在黑鬆溝守哨的家夥什。他原本正盯著山口的小路,見著馮偉一行人,快步奔過來,腳步穩得像紮了根。
“可算把你們盼回來了!”狗娃走到劉雙喜跟前,目光先掃過他背上昏迷的賀峻霖,眉頭瞬間擰成疙瘩,又快速掃過三人身後,沒見著熟悉的身影,聲音沉了下來,“賀大哥這是咋了?其他同誌呢?劉隊長、張哥他們……沒跟你們一起?”
他沒像孩子似的追問,可攥著柴刀的手緊了緊,指節泛白——出發前他主動留下守黑鬆溝,劉誌剛拍著他的肩膀說“狗娃是好樣的,守住家,就是守住咱們的後路”,張哥還跟他打趣,回來要教他新的刀法。現在沒見著人,他心裡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劉雙喜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怎麼回答。吳新輝走上前,拍了拍狗娃的胳膊——這孩子比上次見時又壯了些,可眼底的擔憂藏不住。“先回村,把峻霖安置好,咱們慢慢說。”吳新輝的聲音很沉,帶著安撫的意味。狗娃點點頭,沒再追問,轉身就往村裡跑,腳步比來時更快:“我去叫人!把劉花姐和陳三哥他們找來,給賀大哥治傷!”
“快來人!馮叔他們回村了!賀大哥受傷昏迷了!”狗娃的喊聲在山穀裡撞出回聲,驚飛了樹梢的鳥雀。他沒隻顧著喊,還順路繞到陳三家門口,一把推開虛掩的門:“陳三哥,快拿上你的草藥箱,賀叔傷得重!”又朝著劉花家的方向跑,“劉花姐,賀大哥回來了,你快過來!”
沒等馮偉他們走到村口,就見一群人朝著山口跑來——婦女們挎著籃子,裡麵裝著乾淨的布條和曬乾的草藥,陳三背著他的小木箱跑在最前麵,狗娃跟在旁邊,還不忘指揮著兩個年輕小夥:“你們去抬塊門板來,小心點,彆磕著賀大哥!”
劉花跑在人群最前頭,藍布衫被風吹得飄起來,她的眼睛死死盯著劉雙喜背上的人,直到跑到跟前,才伸手輕輕碰了碰賀峻霖的臉,指尖傳來的冰涼讓她心口一緊。“快把他放下來!”劉花的聲音帶著顫,卻很利落,“抬到我家去,我那兒有煮好的草藥水,能先清傷口。”
幾個小夥趕緊把門板放平,劉雙喜和狗娃小心翼翼地把賀峻霖挪上去,狗娃還特意把自己搭在哨棚的粗布毯拿過來,蓋在賀峻霖身上。“賀大哥身子涼,彆凍著。”他低聲說,又轉身扶著吳新輝,“吳叔,你腳咋弄的?我看你走得費勁,我扶你。”
人群簇擁著賀峻霖往村裡走,狗娃扶著吳新輝,走在隊伍側麵,時不時回頭看一眼門板上的賀峻霖,又看一眼馮偉——馮叔的背好像比上次見時彎了些,鬢角的白發也多了,他心裡的不安越來越重,卻沒再問,隻是把腳步放得更穩,儘量讓吳新輝走得舒服些。
馮偉站在原地,看著喧鬨的人群,突然覺得渾身無力——剛才撐著的那股勁,好像在看到狗娃的那一刻泄了。這孩子本該跟他們一起上戰場,卻為了守著黑鬆溝的老弱婦孺留了下來,現在還要跟著他們承受這些。他扶著身邊的樹乾,深深吸了口氣,卻還是沒忍住,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嗚咽。
“馮叔,先回村吧。”狗娃扶著吳新輝走過來,見馮偉臉色不對,放緩了聲音,“不管咋,咱們先把賀隊長腿治好,有啥事兒,咱們一起扛。”
馮偉點點頭,跟著他往村裡走。村裡的土路上已經站滿了人,大多是婦女和老人,還有幾個跟狗娃一起留下的年輕小夥,他們的眼睛裡滿是期待,卻又藏著不安——昨天陳三去山口換哨時,隻說馮偉他們去了嶽禦寺,沒說其他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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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團長,劉誌剛呢?我家男人呢?”一個穿著青布衫的女人跑過來,抓住馮偉的胳膊,她的手冰涼,指甲幾乎要嵌進馮偉的肉裡,“你跟我說啊,他是不是出事了?”
馮偉看著她的眼睛,那裡麵滿是祈求,可他沒辦法撒謊。他張了張嘴,聲音輕得像羽毛:“劉誌剛……他犧牲了。”
女人的手猛地鬆了,她往後退了兩步,眼神空洞地看著馮偉,像是沒聽清。旁邊的人想扶她,她卻突然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臉,哭聲從指縫裡漏出來,越來越大:“我的男人啊!你怎麼就走了?孩子還等著你來教他寫字呢!”
這一聲哭,像是打開了閘門。旁邊一個老太太顫巍巍地走過來,抓住狗娃的手——她是柱子的娘,柱子平時跟狗娃從小一起訓練,出發前還跟她說“娘,有狗娃守著家,我放心”。“狗娃,我家柱子呢?
狗娃的眼眶瞬間紅了,他扶住老太太搖晃的身子,聲音啞得厲害:“大娘,柱子哥他……他在嶽禦寺,沒回來。”他不敢說“犧牲”,可這話裡的意思,老太太聽得明白。
“沒回來……”老太太重複著這句話,突然身子一歪,狗娃趕緊穩穩扶住她,沒讓她摔倒。老太太睜著渾濁的眼睛,看著遠處的山路,淚水順著皺紋往下流:“我的柱子,我苦命的柱子啊……”
哭聲漸漸蔓延開來,整個黑鬆溝像是被泡在了淚水裡。有人攥著親人的舊物蹲在地上,有人靠在牆上抽泣,還有人抱著孩子,孩子不明所以地跟著哭,哭聲混在一起,聽得人心頭發緊。狗娃扶著老太太,幫她擦了擦眼淚,又轉身去扶其他情緒激動的老人——他是村裡最壯的年輕人,現在不能倒下。
馮偉走到自家門口,木門虛掩著,他推開門,就見妻子坐在炕沿上,手裡攥著兩個布偶——那是棟子和虎子小時候玩的,布偶的邊角已經磨破了,她卻揣在懷裡。聽到開門聲,她猛地抬頭,看到馮偉,眼睛裡瞬間有了光,可再看到他身後空無一人,光又一點點暗了下去。
“孩子們……”她站起身,腳步有些踉蹌,走到馮偉跟前,聲音發顫,“棟子和虎子呢?他們怎麼沒跟你一起回來?”
馮偉看著妻子的臉,她的頭發白了不少,眼角的皺紋也深了,這些年跟著他受了不少苦,可從來沒抱怨過。他張了張嘴,卻覺得喉嚨被堵住了,怎麼也說不出話。直到妻子的手碰到他的臉,他才再也忍不住,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掉:“老婆子,孩子們……他們沒了,都沒了。”
“沒了……”妻子重複著這兩個字,身子晃了晃,馮偉趕緊扶住她。她看著馮偉,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雙手捶打著他的胸口:“我的兒啊!我苦命的兒啊!你怎麼就這麼狠心,丟下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