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俊剛蹲在灶台邊,看著劉花往鐵鍋裡下麵條,滾沸的水裹著白汽往上冒,把他臉上的凍瘡都熏得發疼。這是他來黑鬆溝的第三個月,土炕的潮氣早被身上的熱氣焐乾,粗布軍裝穿在身上也漸漸合身,隻有指關節上練槍磨出的繭子,還帶著新鮮的泛紅——那是狗娃的“傑作”。
“發啥愣?麵要坨了。”劉花把一雙竹筷遞過來,碗裡臥著的荷包蛋黃澄澄的,“峻霖說你昨天跟狗娃巡邏,在山窩裡凍了大半天,多吃點補補。”
賀俊剛接過碗,剛扒拉兩口,就聽見院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狗娃咋咋呼呼的喊:“俊剛哥!俊剛哥!賀大哥讓咱倆去東邊山口查崗!”
他趕緊把剩下的麵條扒進嘴裡,一抹嘴就往外跑。院門口的狗娃正踮著腳往屋裡瞅,身上的灰布軍裝沾著草屑,腰間的槍套還沒扣緊。見他出來,狗娃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就往山上跑:“快點快點,吳政委今早還叮囑,最近山下不太平,讓咱們多留意陌生人,彆讓可疑人混進溝裡。”
山路覆著薄雪,踩在腳下咯吱響。賀俊剛跟在狗娃身後,看著前麵蹦蹦跳跳的身影,忍不住想起三個月前被綁著進溝的模樣——那時候狗娃舉著槍,眼神裡全是警惕,現在卻會把揣在懷裡的烤土豆分他一半,會在練槍時把自己的準星讓給他用。
“哎,你昨天那槍打得不行啊。”狗娃突然停下腳步,從腰間拔出槍,遞到他手裡,“賀大哥說,三點一線要對齊,你總把準星晃太高。來,再試試,就打前麵那棵歪脖子樹。”
賀俊剛接過槍,冰冷的金屬硌著掌心的繭子。他按照狗娃教的,眯起一隻眼,瞄準樹乾上的雪痕,手指扣動扳機——“砰”的一聲,子彈擦著樹乾飛了出去,驚起一群落在枝頭的麻雀。
狗娃哈哈大笑:“你這槍法,打兔子都打不著!我跟你說,當初馮虎哥教我打槍,把我手都打麻了,你得多練……”他話沒說完,突然捂住嘴,朝賀俊剛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有人。”
兩人趕緊躲到一棵鬆樹後麵,扒開積雪覆蓋的枝丫往下看。山口處有個穿著棉袍的男人,正背著個布包往溝裡走,腳步遲疑,時不時回頭張望。
“看著不像山民。”狗娃壓低聲音,“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問問。”他剛要起身,就被賀俊剛拉住了。
“一起去。”賀俊剛握緊槍,跟著狗娃一起走了出去。那男人看見他們,明顯慌了一下,手不自覺地摸向布包。
“你是乾啥的?往黑鬆溝來做啥?”狗娃舉起槍,聲音洪亮。
男人咽了口唾沫,趕緊擺手:“同誌,俺是靜寧來的,是自己人。有要事跟你們賀隊長、吳政委說。”
賀俊剛皺了皺眉——他來黑鬆溝這些日子,常聽賀峻霖和吳新輝議事,知道溝裡大小事都要經過兩人商量,看這同誌說話倒不像是撒謊。他剛要追問,就看見男人布包的縫隙裡,露出一角白色的紙,上麵好像印著字。
“把布包打開看看。”賀俊剛上前一步,語氣堅定。
男人臉色更白了,磨蹭著不肯動。狗娃上前一把奪過布包,拉開拉鏈——裡麵除了幾件換洗衣物,還有一疊傳單,最上麵那張印著“打倒腐敗縣長毛光明”的字樣。
“你是來送傳單的?”狗娃眼睛一亮,轉頭看向賀俊剛,“這毛光明,我聽賀大哥和吳政委聊過,不是個好東西!”
男人見被識破,反而鬆了口氣:“俺過來傳遞消息的,吳區長控告毛光明摧殘自治,還額外征稅,害苦了靜寧百姓。這傳單是讓鄉親們看清毛光明的惡行,也想跟黑鬆溝的隊伍通個氣,要是後續有需要,說不定能互相幫襯。”
賀俊剛接過傳單,上麵的字他認不全,隻看清“浮收肥己”“欺壓百姓”幾個詞。他想起爹以前說過,以前的縣官也總苛捐雜稅,害得鄉親們日子沒法過。現在毛光明又這樣,難怪有人要告他。
“行,俺們帶你去找賀大哥和吳政委。”賀俊剛把傳單疊好,塞回布包,“這事兒,得讓兩位領頭的定奪。”
三人往溝裡走的時候,狗娃一直在旁邊問東問西,從吳鵬翔怎麼收集證據,問到省政府會不會查辦毛光明。男人一一答了,說現在靜寧城裡都在傳,毛光明怕是要保不住縣長的位置了。賀俊剛聽著,心裡莫名覺得痛快——就像當初聽到馬家軍被隊伍打退的消息一樣,壞人總該有壞報。
找到賀峻霖和吳新輝的時候,兩人正在議事屋商量冬季巡邏的路線。見賀俊剛和狗娃帶了外人來,吳新輝先放下手裡的紙筆,眼神裡帶著審視:“這位是?”
“吳政委、賀隊長,俺是靜寧縣負責傳信的,特來送些東西,也傳個消息。”男人趕緊上前,把布包裡的傳單遞了過去。
賀峻霖接過傳單,和吳新輝一起翻看。吳新輝看完,眉頭皺了皺:“毛光明這事兒,我上個月就聽山下鄉親提過,沒想到鬨這麼大。不過咱們黑鬆溝的隊伍,目前主要精力在防馬家軍、護鄉親,地方行政的事暫時插不上手。”他頓了頓,看向男人,“傳單我們收下,但暫時不能在溝裡傳,免得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你先在溝裡歇兩天,等我們商量下,再給你答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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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讓戰士把男人帶去休息,轉頭看向賀俊剛和狗娃:“你們倆今天做得好,遇事不慌,還能把人安全帶回來。以後查崗更要仔細,吳鵬翔那邊雖說是為百姓辦事,但眼下局勢複雜,不能掉以輕心。”
賀俊剛點點頭,心裡有點發燙。這是他第一次被吳新輝誇,比當初學會打槍還高興。狗娃在旁邊湊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聽見沒?吳政委也誇咱們了!以後咱們更得好好乾!”
接下來的日子,黑鬆溝還是老樣子。賀俊剛跟著狗娃巡邏,練槍,偶爾幫劉花挑水,幫鄉親們修補屋頂。吳新輝偶爾會找他聊天,問他在家鄉乾雜活的經曆,還教他認一些簡單的字——說是隊伍裡的人,總得懂點文化,不然連巡邏路線圖都看不懂。賀俊剛學得認真,沒過多久,就能認出“黑鬆溝”“靜寧”“馬家軍”這些常用詞了。
偶爾會從山下傳來消息,說毛光明又被人控告了,說省政府派了查案委員來靜寧。狗娃每次聽到消息,都要拉著賀俊剛討論半天,說等毛光明被撤職了,一定要去靜寧城裡看看。
轉眼就到了12月,天越來越冷,溝裡的泉水都結了冰。賀俊剛把爹的信從貼身的口袋裡拿出來,借著油燈的光摸了摸,信紙邊緣都被磨得發毛。他想起去年這個時候,爹還在屋裡編草繩,爐火映著爹的臉,暖烘烘的。現在雖然有峻霖哥,有狗娃,有吳政委,有黑鬆溝的鄉親們,可還是會想爹。
“俊剛,發啥呆呢?快過來烤烤火。”狗娃端著一盆炭火走進來,放在屋子中間,“賀大哥和吳政委說明天要去西邊山坳裡查看,讓咱們倆一起去,說是那邊有村民反映,最近有土匪出沒。”
賀俊剛把信塞回口袋,走過去蹲在炭火旁,伸出手取暖。炭火劈啪作響,火星濺起來,落在地上很快就滅了。
“狗娃,你說咱們以後能把馬家軍打跑嗎?”賀俊剛突然問。
狗娃愣了一下,然後用力點頭:“肯定能!賀大哥和吳政委都說了,隻要咱們隊伍越來越壯大,隻要鄉親們都支持咱們,總有一天能把馬家軍趕出去,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到時候,我就回我老家,給我娘蓋個新房子,讓她再也不用受凍。”
賀俊剛看著狗娃眼裡的光,心裡也跟著亮堂起來。他想起爹信裡寫的“你哥是個好孩子,你要是遇到難處,就去找他”,現在他不僅找到了哥,還找到了能一起奮鬥的人,爹應該會放心吧。
第二天一早,賀俊剛和狗娃跟著賀峻霖、吳新輝往西邊山坳走。雪下得不大,卻很密,落在臉上冰涼。走了差不多兩個時辰,才到山坳裡的村子。村民們說,最近確實有土匪在附近轉悠,還搶了一戶人家的糧食。吳新輝讓馮棟帶著幾個戰士在村裡駐守,自己則和賀峻霖一起,帶著賀俊剛、狗娃往山坳深處查看。
“你們倆注意點,這地方林密,容易藏人。”吳新輝走在前麵,聲音沉穩,“要是遇到土匪,彆慌,先找掩護,聽我和賀隊長的指令再開槍。”
賀俊剛和狗娃點點頭,握緊了手裡的槍。四人在林子裡走了半天,沒看到土匪的影子,卻看到了幾隻被凍死的野兔。狗娃想去撿,被賀峻霖攔住了:“彆碰,天這麼冷,兔肉早就凍硬了,吃了容易鬨肚子。”
往回走的時候,雪停了,太陽從雲縫裡鑽出來,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睜不開眼。賀俊剛走在最後麵,看著前麵賀峻霖、吳新輝和狗娃的身影,心裡覺得踏實。他想,要是能一直這樣,守著黑鬆溝,守著身邊的人,等把馬家軍打跑了,就跟峻霖哥一起回村裡,給爹上墳,告訴爹,他們過上好日子了。
可他沒想到,災難會來得這麼突然。
那是12月25日,賀俊剛正在屋裡擦槍。窗外的天陰沉沉的,寒風呼嘯著拍打著窗戶,把窗紙上的破洞吹得嗚嗚響。他剛把槍擦完,突然覺得腳下的地麵晃了一下,剛開始他以為是風吹得屋子晃動,可很快,晃動越來越厲害,油燈從桌子上掉下來,“哐當”一聲摔在地上,火苗一下子竄了起來。
“地震了!”賀俊剛大喊一聲,趕緊撲過去滅火。可沒等他把火撲滅,屋頂的塵土就簌簌往下掉,房梁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像是隨時會塌下來。他顧不上滅火,轉身就往外跑。
院子裡已經亂成一團。鄉親們的尖叫聲、孩子的哭聲、房屋倒塌的轟鳴聲混在一起,聽得人心裡發慌。賀俊剛剛跑出院子,就看見狗娃從旁邊的屋子裡衝出來,手裡還抱著一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孩子。
“俊剛!快!王大娘還在屋裡!”狗娃把孩子遞給旁邊的鄉親,拉著賀俊剛就往一間搖搖欲墜的土房跑。
土房的門框已經歪了,屋頂的瓦片不斷往下掉。賀俊剛看見王大娘蜷縮在炕角,嚇得渾身發抖。他趕緊衝進去,一把抓住王大娘的胳膊,想把她拉出來。可剛走兩步,一塊木板就從屋頂掉下來,朝著王大娘砸過去。賀俊剛想都沒想,用自己的後背擋住了木板——“咚”的一聲,木板重重砸在他背上,疼得他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