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廚房還留著昨夜餘溫,冰箱門縫透出的一線冷光在地板上劃出細長的痕跡,像一道未愈合的裂口。亞瑟站在書桌前,手指輕輕掀開那本橫線筆記本的封麵,紙張翻動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屋裡的安靜。他沒有開大燈,隻用了台燈一角的光線,照著空白頁的頂端。筆尖落下,寫下幾個字:“公司·下一個五年”。
墨跡緩緩滲入纖維,仿佛時間本身也在等待這句話落地生根。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落在前一頁——那裡寫著“每日共讀十分鐘”“永遠不說再見”,還有三個名字:艾迪、小亞明、亞瑟。那是去年冬天一家人圍坐在壁爐邊寫下的家庭契約,用的是孩子最喜歡的藍色熒光筆。那些字跡已經乾透,像被時間壓平的印記,卻仍帶著某種溫度。他沒多看,翻過一頁,重新開始。
筆尖在紙上緩慢移動,先是三個詞:內容賦能、跨界融合、長期價值。他把“內容賦能”圈起來,在旁邊寫下一串聯想:真實故事、普通人視角、非虛構創作。每一個詞都像一顆種子,埋進記憶的土壤裡,等著某陣風把它吹醒。
他又想起艾迪前陣子接的那個劇本,講的是一個單親母親在工地做鋼筋工供女兒讀書的故事。她為了體驗角色,真去工地上待了三天,回來時手臂擦傷,膝蓋也有淤青,卻笑著說“終於聽懂了風裡有鐵皮和水泥的味道”。那天晚上,她坐在沙發上泡腳,一邊揉著酸痛的小腿,一邊翻看采訪筆記。亞瑟記得她抬頭說:“你知道嗎?她每天五點起床,騎四十分鐘電動車到工地,中午舍不得買飯,就啃兩個饅頭。但她最驕傲的事,是女兒期末考了年級前十。”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觀眾想看的不是包裝完美的幻象,而是能照見自己生活的光。那種光不耀眼,甚至有些斑駁,但它真實地存在過,被人扛在肩上走過風雨。
他繼續寫:以原創IP為核心,聯動影視、音樂、青年文化社區。這不是簡單的業務拓展,而是一次方向校準。過去幾年,公司追逐風口,做過短視頻分發,也試水過直播電商,數據起起伏伏,熱鬨過後什麼都沒留下。廣告投放砸下去幾百萬,換來三個月的流量高峰,然後迅速歸於沉寂。投資人滿意季度報表,團隊卻越來越疲憊。創意成了流水線上的零件,情感被壓縮成可量化的點擊率。
現在他不想再做流量的搬運工,而是想建一條能沉澱意義的路。哪怕慢一點,也要走得穩一些。
手機屏幕亮起,是昨夜下載的行業報告。他點開一張圖表,顯示近三年文娛領域用戶留存率持續下滑,但深度參與內容共創的群體比例卻在上升。尤其在25歲以下人群中,超過六成願意為“有共鳴的內容”付出時間和精力,哪怕它節奏慢、傳播窄。他們不再滿足於被動接收信息,而是渴望成為敘述的一部分。
他盯著看了許久,隨後在本子上畫了個簡單的結構圖:一端是創作者,中間是平台支持係統,另一端是觀眾互動機製。三者之間用實線連接,唯獨資本那一欄,他畫了虛線,並標注:“輔助,不主導。”
他知道這條路不容易走。資本市場習慣快進快出,投資人喜歡聽“估值翻倍”的故事,而不是“五年培育一個生態”。上個月董事會會議上,就有股東直言:“我們現在需要的是增長,不是情懷。”當時會議室一片沉默,隻有空調低鳴。他最終隻回了一句:“如果連我們都不相信內容可以長久生長,那這個行業遲早變成廢墟。”
但他也清楚,如果連自己都不願意試一次,那所謂的企業使命就隻是牆上貼的口號,貼得再醒目,風吹來也會脫落。
窗外天色漸亮,樓下的街道開始有了動靜。一輛環衛車緩緩駛過,灑水口噴出薄霧,在晨光中一閃即逝,如同夢境邊緣的碎片。他合上筆記本,起身走到客廳角落的櫃子前,拉開最下層抽屜。裡麵放著幾塊移動硬盤,標簽手寫而成,分彆是“項目存檔0115”“合同備份”“內部會議紀要”。指尖掠過一個個名字,最後停在一塊標著“原型計劃”的黑色硬盤上。
這是三年前他主導設立的內部創新基金所積累的所有資料,當時立項時叫“火種計劃”,寓意點燃那些尚未被看見的可能性。可惜後來戰略調整,資源收縮,“火種”被收進檔案庫,漸漸無人提起。
他取出硬盤,插進電腦。
文件夾逐個展開,是他過去三年參與過的所有項目記錄。他一項項瀏覽,重點標記那些曾因資源不足或戰略偏差而擱置的提案。有一個關於城市青年口述史的紀錄片企劃,原本打算聯合高校發起,記錄快遞員、外賣騎手、夜間便利店員工的真實生活,後來因為合作方臨時退出不了了之;還有一個音樂劇孵化項目,目標是扶持年輕編劇和作曲人,預算剛批到一半就被叫停,理由是“回報周期太長,不符合當前KPI導向”。
他曾為此據理力爭,甚至提交了一份長達二十頁的可行性分析,附帶十位青年藝術家的創作樣本。可最終還是敗給了“效率優先”的決策邏輯。
此刻再看這些文檔,心裡竟沒有怨懟,隻有一種近乎悲憫的清醒。這些不是失敗的項目,它們隻是生錯了時間。
他把這些文件單獨歸類,新建了一個文件夾,命名為“新起點”。然後打開備忘錄,列出初步設想的核心模塊:
第一,成立內容實驗室,專門挖掘非主流題材,優先考慮社會議題與個體命運交織的故事;設立專項基金,每年遴選十個潛力項目進行孵化,不限類型,不論出身;
第二,搭建創作者支持體係,提供前期調研、法律谘詢、劇本打磨、小額啟動資金等一站式服務;引入導師製,邀請資深從業者擔任顧問,幫助新人跨越從想法到落地的第一道坎;
第三,探索線上線下融合模式,比如將優質IP轉化為劇場演出、主題展覽或社區活動,讓內容不止於屏幕,也能走進街頭巷尾的生活現場;嘗試與公益組織合作,把真實人物的經曆搬上舞台,讓更多人聽見“沉默的聲音”。
做完這些,他靠在椅背上,閉眼片刻。腦子裡浮現出小亞明昨晚睡著時攥著契約紙的樣子。孩子不懂商業,但他知道“答應的事要做到”有多重要。那份稚嫩的堅持,像一根細線,把他心裡的兩個世界串了起來——家裡的承諾要守,公司的責任也不能丟。
可怎麼平衡?他睜開眼,看著牆上掛鐘指向六點十分。以往這個時間,他已經坐在會議室裡聽彙報,或者趕往機場參加論壇。行程表排得密不透風,電話會議穿插在飛行途中,連吃飯都常在車上解決。他曾以為這就是成功的代價,直到某天發現兒子在他視頻通話時突然問:“爸爸,你什麼時候回家?”
那一刻他才意識到,缺席不是榮耀,而是裂痕。
但現在,他想試試另一種節奏:不再用時間長度衡量投入,而是用質量決定取舍。重要的事不必馬上完成,但必須正確地開始。
他重新打開筆記本,在最後一頁寫下新的原則:每周至少兩天在家辦公;重要決策前必須與核心團隊麵對麵溝通;所有項目立項評估增加一項標準——“是否值得向家人講述”。